麥州,長鯨門。
自打出了在天觀地的異象之后,麥州江湖上人人都知曉,長鯨門如今也是有天識境坐鎮的頂級宗門。
黃炳也算是完成師門的夙愿,當年漕丐瓦農,終究只有他們漕幫真正走出來了。
有了這等威名,江湖上自然也多有高手天驕前來投靠。
長鯨門連綿的青山之間,也慢慢開始遍布了長老洞府。
唯獨那座平平無奇的矮山,連帶山坳里那溪流上下,都沒有一個人敢將洞府建在此處。
天色漸晚,溪畔那個小小的人影也收了釣竿,提著一桶新鮮的溪魚,回到了小屋里。
屋中吊著一口鐵鍋,已經煮了辣湯,火燒的正旺,湯水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泡。
梨子慢條斯理地處理好魚,然后整條丟進鍋里,隨著魚肉泛白,香氣也慢慢開始飄散出來。
倒騰著一雙短腿自己搬了個小凳子,正坐下來準備吃飯呢,屋外傳來腳步聲。
她嗦了一口筷子,又去搬了一個小凳放在對面。
木屋門開,走進來的自然是韓幼稚。
長鯨門的天識老祖,宗門之中傳聞已久的絕頂美人,韓幼稚乍一看去,卻瞧不出多少精致來。
穿一身樸素寬松的長鯨門弟子服,長發隨意挽在身后,她眼角低垂,看上去有些精神不振,嬌美的容貌也顯出幾分清瘦來。
“吃飯唄。”梨子喊她。
韓幼稚抿抿嘴唇,坐在她對面拿起筷子,伸到鍋上卻又頓住了。
她望向陸梨:“我今天在瓊霄玉宇,好像聽見他喊我了。”
梨子神色如常,一邊從火鍋里夾出一片山上自己拔的究極爽口嫩筍,一邊說道:“第六次了嗷。”
“真的!而且我感覺,他好像就在云里什么地方看我呢。”
“這個是第十一次了。”
“你說會不會,就我現在吃飯這會兒,他正好去找我了,沒找著?”
“這句我就不記了,回回吃飯都得說這個。”
梨子被燙的滿嘴吹氣,又從鍋里夾出一片肥厚的人參,然后嫌棄地丟在一旁,撇嘴道:“蘿卜。”
她抬頭看向韓幼稚茶飯不思的樣子,嘆了口氣:“自打裴夏沒了音訊,你一天得在瓊霄玉宇里待十個時辰,能熬成這樣,我不得不承認,你想當我師娘的意愿有點過于強烈了。”
韓幼稚應該是聽到了,她拂了一下鬢角散落下來的發絲,口中喃喃說著:“他肯定沒死,不是嗎?”
“是,所以你真沒必要這么擔心……”
梨子說著,夾了今天剛釣的魚:“他死,禍彘脫困,那我們肯定會有消息的。”
丫頭如是說著,可筷子夾著魚頭,不知為何一直在顫,兩次也沒能夾上來。
失蹤這么久,陸梨也想過很多種可能。
她知道,其實有一種可能,是裴夏死了,而禍彘不出的。
那就是裴夏死在了汝桃的封鎮之中。
從裴夏此去的目的,以及事后火脈大戰的情況來看,這種可能性并不低。
她放棄了夾魚,撿了個牛腩啃一口,嘴里含糊地說著:“吃飯吃飯。”
韓幼稚搖搖頭,她忽的放下碗,站起身:“我……我再去瓊霄玉宇等一會兒,說不定呢……”
說完,她又推門而出,往洞府里走去。
石室之中,玉瓊叮鐺脆響,韓幼稚屏息凝神,再一次回到了瓊霄玉宇。
這段時間以來,她在這里停留的時間,甚至遠遠超過她在現實中活動的時間。
她對這里的一切都已經熟悉到恐慌了。
昂貴的金絲白玉,高聳的樓牌,不散的云霧,孤獨的她。
沒有人。
她嘆了口氣,所以,確實又是自己幻聽了是嗎?
算了。
來都來了。
她拖著腳步,仍舊走到那樓牌下。
起先是站著。
站了一會兒又蹲下了。
蹲了一會兒又坐在了地上。
她也不是有意的,就莫名有一種委屈在心頭上盤桓,盤桓的時間久了,她就會蜷起腿,然后把臉埋進去,伸出雙手像是在擁抱自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她感覺好像有人打了自己一下。
“喂。”
有人喊她,是個女聲。
韓幼稚疲憊且煩躁,她不想跟任何人交流,下意識就想直接從瓊霄玉宇里退出去。
但讓她沒想到的是,緊隨著那一聲呼喊,好像有人抱住了她。
韓幼稚感覺自己腦袋上頂著兩個軟綿綿的東西。
她有些惱怒地抬起頭,從對方的胸脯里探出臉:“誰啊?”
那是一張嬌小的少女面龐,對方看著老韓這圓臉絡腮胡,神色無奈,夾著幾分哭笑不得:“咱們當時真該捏的像人一點的。”
韓幼稚愣了一下。
瞪大了一雙環眼看著面前這姑娘。
好一會兒之后,她又把臉埋進人姑娘的胸脯里,狠狠擠上去擦了擦眼睛,然后重新抬起來。
四目對視,裴夏伸手揉了一下老韓的大腦袋,難得溫柔地說道:“是我。”
猛男的雙眼明顯緊縮了,眼眶飛紅,眼角濡濕,她緊咬著嘴唇,把胡子都咬進去了。
卻偏偏在哭出來的前一秒,生憋了回去。
然后站起來就開始朝裴夏猛錘。
“你要死啊?!”
“多久了?!啊?你自己說說,多久了?你是去東海當人魚了?!”
“玉瓊沒丟你不聯系我?說好的呢?”
“你混蛋!騙子!大蠢驢!還敢回來找我,你臉都不要了!”
裴夏也不敢還嘴,只能悻悻地受著。
路過的其他持玉者,一個個都瞪大了眼睛,就看著一個虎背熊腰的大漢對一個纖細的小姑娘暴烈猛攻。
雖說瓊霄玉宇里是打人不疼吧,但這架勢看著,很像是有仇啊。
“好了,好了……”裴夏試圖阻止她。
但沒用,韓幼稚明顯是要把這段時間壓抑的什么東西釋放出來。
“好了……”裴夏沒辦法,只能使出終極必殺,“好了,寶!”
老拳頓了一下,大漢一下滿臉通紅,鼓脹著臉,不吭聲了。
“我時間有限,你要是不想我再失聯,現在認真聽我說話。”
李卿給裴夏的丹藥只有一瓶,秦州人不講究,一瓶不是默認的六顆,里面有九顆。
除開必須留下的一顆,裴夏也只有兩分鐘的時間。
已經消耗的差不多了,裴夏心里估算了一下,然后盡可能簡潔地表示:“我需要陽春丹,越多越好,你盡可能準備,明天辰時,你提前到,還在此處等我,有丹藥有我,沒丹藥我沒,很簡單的事。”
他自己說的如此倉促,韓幼稚肯定一頭霧水,只能寬慰道:“具體的情況,等明天有了丹藥我再與你細說。”
時間不多了,裴夏看著韓幼稚,又想到此前最后遠望的那一眼。
她坐在地上,自己抱著自己,孤獨的像個石頭。
裴夏又一次伸出手,溫柔地抱住了她。
老韓把臉貼在他的肩膀上,輕聲說:“明天見。”
裴夏鄭重地回答她:“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