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之下的鎖鏈每一下顫動,都像有只看不見的手在撥弄連著人間的絲線。
這些絲線另一端,系在無數人的命格之上,牽一發而動全身,沒準就系在哪個倒霉蛋的脖頸子后面。
有人想把這亂麻似的線頭重新捋順嘍,有人恨不得抄起剪刀一股腦全鉸了,更有那憋著壞的,想趁機把水攪得更渾,好織一張新的羅網。
老李家老宅深處那口黑不溜秋的鐵皮盒子,眼下就成了幾根最要命的線頭死死纏在一起的疙瘩,正嗡嗡地低響著,像是里頭關了什么活物,急著要出來。
李司辰的左眼灼熱得厲害,視線里其他東西都模糊了,只剩下供桌中央那個黑黢黢的鐵盒子輪廓異常清晰,像個黑洞吸走了所有的光。
那上面的青銅小鎖,紋路扭結,跟他記憶里失竊的青銅匕首柄部的雕花,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舅公,”他嗓子發干,聲音有點劈,“這鎖……這鎖眼……”
袁守誠湊近了,渾濁的老眼幾乎貼到鎖上,鼻尖嗅到一股銅銹和香火混合的陳舊氣味。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摸了摸那冰冷的鎖身,指尖傳來的觸感讓他打了個激靈。
“是‘鬼工鎖’!”
他倒抽一口涼氣,“怪不得……怪不得你太爺爺說非到萬不得已不能開!這玩意兒,根本不是尋常鑰匙能捅開的!”
“鬼工鎖?”李司辰皺眉,他學過文物修復,對古代鎖具也有些了解,但這名字聽著就邪性。
“相傳是魯班秘術里一支偏門,后來被一些……不走正道的方士改良,用來鎖一些見不得光的東西?!?/p>
袁守誠臉色凝重,壓低了聲音,“鎖芯里頭有機關,不是對應的‘鑰匙’,硬來會觸發自毀,里頭的東西就完了!”
“那鑰匙呢?”李司辰急了,左眼的灼熱感幾乎要燒起來,仿佛那盒子里的東西在拼命呼喚他。
袁守誠直起身,在昏暗的光線里環顧這間塵封的偏房。屋里暗得厲害,只有天窗漏下幾縷灰白的光,勉強照亮正面墻上那幾幅老祖宗的畫像。
畫上的人臉早就模糊得只剩個輪廓,顏色也褪得差不多了,在那晃晃悠悠的光線里,瞅著有點瘆人。
畫像底下是一張老長的供桌,黑黢黢的,上面密密麻麻擺滿了牌位,跟列隊的士兵似的,沉甸甸地壓著一股子陳年的香火和木頭味兒。
空氣又干又冷,吸進鼻子里帶著股灰塵和霉斑的嗆人勁兒,靜得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得一清二楚。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供桌下方一個不起眼的、落滿厚灰的蒲團上。
“你太爺爺咽氣前,除了給鑰匙,還含糊說了句……‘墊腳的下面’。”
李司辰立刻沖過去,一把掀開那個硬得硌手的舊蒲團。底下是青磚地面,看上去嚴絲合縫。他用手敲了敲,聲音沉悶。
不甘心,又用手指沿著磚縫仔細摸索,指甲縫里很快塞滿了黑泥。就在他快要放棄時,指尖突然觸到一塊磚的邊緣似乎有極其細微的松動!
“舅公!這塊磚!”他喊道。
袁守誠趕緊過來,兩人合力,指甲摳得生疼,才把那塊青磚一點點撬活動了。
搬開磚,底下是個淺坑,里面只放著一個油布包,打開布包,里面既不是鑰匙,也不是什么珍寶,而是一枚顏色暗沉、刻滿了細密符文的……龜甲!
這龜甲只有巴掌大小,色澤深褐,表面光滑,像是被人摩挲過無數次。上面的符文與李司辰在博物館庫房符盤上看到的、以及老宅那些“鬼卜甲”上的字符,同出一源,但更加復雜、精妙。
龜甲中央,有一個小小的、形狀奇特的凹槽。
李司辰拿起龜甲,左眼的灼熱感瞬間與龜甲產生了一種奇異的共鳴,清涼了些許。他福至心靈,將龜甲翻轉,對著黑鐵盒上的青銅鬼工鎖比劃了一下。
那凹槽的形狀,竟與鎖芯的輪廓隱隱契合!
“不是鑰匙……是‘印’!”
李司辰恍然大悟,“這龜甲是‘鑰匙印’!開鎖的‘鑰匙’,可能……可能就是我們李家的血脈氣息,或者……是我這‘破妄之眼’的力量!”
袁守誠瞪大了眼:“你小子……試試!輕點兒!萬一不對……”
李司辰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左眼的躁動,將全部精神集中在龜甲上。他回憶著之前催動“破妄之眼”的感覺,小心翼翼地將一絲微弱的、帶著清涼氣息的力量,緩緩注入手中的龜甲。
龜甲上的符文依次亮起微光,像夜空中次第點亮的星辰。當最后一個符文亮起時,龜甲中央的凹槽投射出一道柔和的光束,精準地照進了鬼工鎖的鎖眼。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機括彈開聲,在寂靜的偏房里格外刺耳。
青銅小鎖,開了。
李司辰和袁守誠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緊張和期待。他輕輕取下小鎖,雙手有些顫抖地,掀開了那個沉重的黑鐵盒蓋。
沒有預想中的珠光寶氣,也沒有沖天的煞氣。盒子里鋪著褪色的明黃綢緞,上面只靜靜躺著三樣東西:
左邊,是一卷顏色發黃、材質似帛似革的古老卷軸,卷軸用一根褪色的紅繩系著,上面用古老的篆書寫著四個字——《禹皇鎮魔典》!
中間,是一塊巴掌大小、非金非木的黑色令牌,令牌上刻著一座巍峨的山峰,山峰上方云霧繚繞,隱約有宮殿輪廓,下方是兩個古篆——“觀山”!
右邊,則是一塊殘缺的、邊緣跟狗啃過似的古玉片,玉質摸著倒還溫潤,可上面蛛網似的細密裂紋看得人心驚肉跳,生怕一碰就碎。
裂紋最密集的地方,死死嵌著一粒比米粒還小、卻自個兒發出微弱星光的奇異金屬疙瘩。這玉片散發出的那股子氣息,跟那丟了魂似的青銅匕首,根本就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
而且捏著它,左眼那股子躁動都好像被它吸走了幾分,透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安撫勁兒。
就在盒蓋開啟的瞬間,李司辰左眼那片“虛無”劇烈旋轉起來,不再是痛苦,而是一種饑渴般的吞噬感!
盒中三樣物品上殘留的古老氣息,如同涓涓細流,主動匯入他的左眼!一段段破碎、混亂的畫面和信息,強行涌入他的腦海:
* 滔天洪水,尸橫遍野。一個頂天立地的身影,手持巨斧,劈開山巒,疏導江河。他的腳下,踩著一具龐大無比、形似巨龜卻生有龍首的恐怖尸?。?(禹皇治水?不,是屠“龍龜”鎮水患?。?/p>
* 幽深的地宮,無數工匠在鞭撻下勞作,修建著龐大的陵寢。一群身著特殊服飾、氣息陰冷的人,正在丈量山川,定位龍脈。為首者,手持一塊“觀山”令牌! (觀山太保,并非單純守陵,而是在……斷龍脈?)
* 一口燃燒著熊熊烈焰的青銅鼎前,禹皇的身影將一塊閃爍著星光的奇異金屬,與一塊古玉一同投入鼎中,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在舉行某種可怕的獻祭儀式!鼎中光芒沖天,化作一道契約,沒入虛空! (青銅血契的訂立!那星光金屬是……“星髓”?)
那海量的信息猛地一收,跟抽閘放水似的,瞬間沒了蹤影。李司辰只覺得腦袋里像被一柄重錘狠狠砸中,嗡的一聲,眼前發黑,嗓子眼發甜,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他悶哼著踉蹌后退,腰眼重重撞在供桌尖角上,疼得他倒抽冷氣,供桌被他撞得猛地一晃,上頭密密麻麻的牌位嘩啦啦一陣亂響,好幾個差點栽下來。
他勉強站穩,臉色白得跟紙一樣,額頭上全是豆大的冷汗,順著臉頰往下淌,但那雙眼睛卻亮得瘆人,里頭像燒著兩團火。
“司辰!”袁守誠趕緊扶住他,聲音都變了調。
“我……我看到了……”
李司辰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禹皇……不止治水……他屠了龍龜……觀山太?!跀帻埫}……還有那契約……是用‘星髓’和古玉獻祭訂立的!”
袁守誠聽得目瞪口呆,這些秘辛遠遠超出了他的認知,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李司辰口袋里的手機突然瘋狂震動起來,嗡嗡聲在死寂的偏房里格外刺耳。
他掏出來一看,屏幕上是張清塵的名字,剛一接通,對面就傳來張清塵急促而虛弱的聲音,背景還有劇烈的撞擊和符箓燃燒的噼啪聲:
“李兄弟!快……快回來!井下的東西瘋了!封印……封印快撐不住了!它在……它在呼喚什么東西!我感覺到……有別的……可怕的存在……被驚動了!就在城西……邙山方向!”
電話那頭猛地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接著便是刺耳的忙音。
李司辰臉色驟變,手機差點沒拿住:“不好!博物館那邊出大事了!張道長說井下東西在呼喚同類,城西邙山有東西被驚動了!”
邙山!自古便是帝王陵寢聚集之地,傳說無數,陰氣極重!
袁守誠也慌了神,胡子直抖:“邙山?我的老天爺!那可是個大兇之地!難道那里也鎮著什么東西?”
必須立刻趕回去!李司辰強忍著頭暈目眩和腰間的劇痛,將盒中三樣東西迅速揣進懷里。
那《禹皇鎮魔典》入手沉重,仿佛承載著千鈞重量;“觀山令”觸手冰涼,帶著一股肅殺之氣;殘破古玉則傳來一絲微弱的、卻無比堅韌的生機感,似乎稍稍緩解了他左眼的不適。
就在他們沖出老宅,發動那輛破舊的面包車,朝著博物館方向疾馳而去時,城市另一面的暗流,也正變得更加洶涌。
城西,一處廢棄多年的工廠倉庫內。
老劉頭捂著血流如注的胳膊,靠在一個銹蝕的鐵架子后面,大口喘著粗氣,臉色慘白得像抹了石灰。
他身邊躺著兩個跟他一起來的手下,已經沒了聲息,身下的血淌了一地,散發出濃重的腥氣。
倉庫陰影里,幾個穿著粗布麻衣、身形矯健如獵豹的人,正緩緩逼近,他們手中拿著奇特的鉤爪和短鏟,眼神冷漠得像石頭,腳步聲輕得幾乎聽不見。
“劉爺,”陰影里傳來一個年輕卻冰冷的女聲,帶著幾分山野的粗糲口音,“我們‘搬山’一脈做事,向來不喜外人插手。那《岷山詭跡考》中卷,不是你能碰的。交出你查到的所有關于匕首下落的線索,留你全尸?!?/p>
老劉頭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嘿嘿慘笑,聲音嘶啞:“姜家的丫頭片子……手段夠狠!老子認栽!不過想撬開老子的嘴,也沒那么容易!”
他眼神閃爍,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摸向腰間藏著的最后一枚信號彈,盤算著怎么才能把水攪渾,尋一線生機。
與此同時,在那家高級會所包廂。
柳女士面前的高腳杯已經空了,杯底殘留著暗紅色的酒漬。她對面的墨先生依舊笑容和煦,用雪白的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指,但包廂門口,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站了兩個面無表情、氣息沉凝的黑衣漢子,像兩尊門神堵住了去路。
“柳女士,”墨先生開口,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你的條件,商會可以考慮。但是,我們需要確?!畔⒌莫氄夹?。所以,恐怕要委屈柳女士,在我們那里小住幾日了。”
柳女士鳳眼微瞇,指尖一枚碧綠的鱗片悄然滑入掌心,冰涼滑膩的觸感讓她心神稍定。
臉上卻笑得風情萬種,眼波流轉:“墨先生這是要強留客人了?就不怕……壞了道上規矩,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墨先生笑容不變,眼底卻掠過一絲極淡的銳光:“規矩,是強者定的。至于麻煩……”
他抬眼瞥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重重樓宇,看到遠方的某處,“等‘遺跡’開啟,一切麻煩,都將不再是麻煩。”
而就在這各方勢力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時刻——
轟隆——?。?!
一聲悶響,跟平地炸了個巨雷似的,震得整座城市的地皮都跟著抖了三抖,聲音是從博物館那邊傳來的!
緊接著,一道粗得嚇人的漆黑氣柱子,跟條猙獰的黑龍似的,猛地從那個方向躥騰起來,直插夜空,把那片天的顏色都攪得渾濁不堪!
雖然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就縮回去了,可但凡有點道行、靈覺敏銳的人,那一刻無不是心頭猛地一揪,像是被什么極其古老、極其暴戾的東西隔空瞪了一眼,脊梁骨縫里都嗖嗖冒涼氣!
博物館周邊幾條街區的路燈更是噼啪亂閃,瞬間滅了一大片,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那氣柱中,夾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古老而暴戾的意志!
博物館地下的封印,破了!
(第三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