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游走在陰影里的行當(dāng),千百年來都有自己的規(guī)矩和地盤。京郊這座廢棄的紡織廠,白天看著破敗不堪,一到后半夜,卻成了另一番光景。
銹蝕的鐵門后面,人影綽綽,壓低的交談聲、物品交割的窸窣聲,混雜著老廠房特有的霉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土腥氣,這就是“鬼市”——一個見不得光,卻消息最靈通的地方。
李司辰裹緊那件半舊不新的黑沖鋒衣,領(lǐng)子豎著,帽檐壓到眉骨,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碎石和污水坑里。
空氣里混著機油、灰塵還有種陳年老垢的味兒,嗆得人鼻子眼兒發(fā)癢。
幾盞瓦數(shù)低得可憐的白熾燈掛在歪斜的房梁上,光線昏黃,勉強照亮底下那些或蹲或站、眼神飄忽的攤主和主顧。買賣都在啞謎似的低語和眼神交換里完成,透著見不得光的鬼祟。
“跟緊點兒,小子,”袁守誠頭也不回,聲音壓得低低的,“這地方三教九流,啥人都有,招子放亮點,別亂看,也別亂搭茬兒。”
李司辰低低“嗯”了一聲,左眼窩里隱隱作痛。他視線掃過地攤上那些玩意兒:
沾著干泥巴的陶罐、銹得花紋都看不清的銅錢、顏色邪性的玉石,還有不少風(fēng)干了的草根樹皮和說不上是啥動物的骨頭架子,大多看著就來路不正。
他左眼能模模糊糊感覺到有些東西上附著點不尋常的氣息,有的陰冷,有的躁動,但都微弱得很,雜七雜八混在一起,沒啥大用。
“舅公,”李司辰嗓子有點啞,“按疤面劉上次留的暗號,能找著他嗎?嘎烏婆那邊的情況,得盡快從他這兒弄到更準(zhǔn)的信兒。”
袁守誠瞇著眼打量四周昏暗的光線:“那老滑頭精得很,約好的地方應(yīng)該就在這附近。但這會兒不見人影,怕是……也讓啥事兒絆住了腳。”
正說著,一個穿著皺巴巴西裝、腋下夾著個皮包、滿臉透著精明的中年男人湊過來,對著袁守誠堆起笑:“哎呦喂!這不是袁爺嘛!有些日子沒瞅見您老出來走動了!今兒是淘換點啥好貨,還是……打聽點風(fēng)聲?”
他說話帶著點天津衛(wèi)的口音,眼珠子卻不住地往李司辰身上瞟。
“孫猴子,少來這套,”袁守誠顯然認(rèn)識這人,沒啥好臉色,“看見疤面劉沒有?我們約好的,有要緊事。”
被叫孫猴子的男人笑容不變,小眼睛滴溜溜一轉(zhuǎn):“找疤爺?哎呦,可真不巧了!疤爺天擦黑那會兒,就讓一伙兒生面孔給請走了,神神秘秘的,看架勢來頭不小啊……”
袁守誠眉頭擰了起來:“生面孔?啥路數(shù)?”
“說不準(zhǔn),”孫猴子聲音壓得更低,“瞧著不像咱四九城圈里混的,一個個悶葫蘆似的,身上帶著股子……老林子里的土腥氣,還摻著點藥草香,像是從西南那邊鉆出來的。領(lǐng)頭的是個娘們,蒙著臉,就露倆眼,锃亮锃亮的,瞅著就不好惹。”
西南?藥草香?李司辰心里一動,和袁守誠對了個眼神。是搬山的人?還是……其他也盯上嘎烏婆的?
“他們找老疤打聽啥?”袁守誠追問。
“那哪兒能讓我聽著啊,”孫猴子一攤手,“不過……那撥人前腳剛走,后腳又來了一伙兒,也在打聽疤爺,還順帶掃聽……川西那邊的新鮮事兒,特別是關(guān)于一個叫啥……‘嘎烏婆’的老寨子。”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補充,“這伙人,看著更邪性,面兒上笑瞇瞇的,可眼神兒冰涼,像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兒。”
墨家商會?還是……“外八門”?
“疤面劉現(xiàn)在在哪兒?”
李司辰忍不住開口,聲音沙啞。
孫猴子這才正眼瞧了瞧李司辰,嘿嘿一笑:“這位小哥面生得緊啊……袁爺,這是您家晚輩?”
“讓你說你就說!”袁守誠瞪他一眼。
“這個點兒嘛……”
孫猴子抬腕瞅了眼那塊金光閃閃、不知真假的大金表,“疤爺估摸在老地方‘漱芳齋’喝茶呢。不過我可得提醒您二位一句,今兒個這水啊,渾得很,得多加小心。”
問清了所謂“漱芳齋”的位置——其實就是廠房最里頭一個拿三合板隔出來的小隔間,掛著個破簾子——袁守誠扔給孫猴子幾張票子,帶著李司辰快步往里走。
越往里,人越少,可氣氛越發(fā)壓得人喘不過氣。
燈光更暗了,偶爾碰見的人眼神也更冷,帶著審視和掂量。李司辰能清晰地感覺到,暗處有好幾道目光像鉤子似的,在他和舅公身上刮來刮去。
突然,旁邊一個攤位那兒炸了鍋,罵罵咧咧的。
“操!你他媽長沒長眼!撞壞了老子的寶貝你賠得起嗎?!”
一個滿臉橫肉、脖子上套著根小拇指粗金鏈子的壯漢,正揪著一個身材胖碩、穿著花里胡哨襯衫、顯得格格不入的年輕胖子衣領(lǐng)子唾沫橫飛。
地上碎了個陶罐,片兒啊碴子的撒了一地。
那胖胖子一臉苦瓜相,嘴里不停告饒:“哎呦喂!我的親大哥!大哥您消消火!我真不是故意的!這地兒烏漆嘛黑的,沒瞧見您這寶貝疙瘩擱這兒啊……您說個數(shù),我賠!我傾家蕩產(chǎn)也賠給您!”
“賠?你他媽拿啥賠?這可是正經(jīng)西漢的灰陶壺!老子花大價錢請回來的!”
壯漢不依不饒,旁邊幾個一看就是他同伙的也圍了上來,面色不善。
“西……西漢?”
胖胖子眨巴眨巴眼,突然指著那碎片,“大哥,您這可就不實在了!看這陶土,這燒法,還有這底款……這不明擺著是上周……啊呸,是去年南邊窯口高仿的玩意兒,專蒙老外的,潘家園地攤上一百塊錢能買仨!您要不信,我給您掰扯掰扯……”
那壯漢被噎得一愣,臉漲成了豬肝色,顯然被說中了心事,惱羞成怒:“你他媽找抽!”揮著拳頭就砸過來。
“哎!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胖胖子嚇得一縮脖,身子卻異常靈活,泥鰍似的往后一滑,險險躲開,嘴里還不閑著,“大哥您看您,買賣不成仁義在啊!要不這么著,我這兒有個小玩意兒,您給上眼瞧瞧,要是能入您的法眼,抵了這罐子錢,就當(dāng)交個朋友了咋樣?”
說著,他從懷里摸出個巴掌大小、黑不溜秋、像個鐵疙瘩的物件。
那壯漢哪兒懂這個,只覺得丟了面子,還要發(fā)作。這時,李司辰卻目光一凝,他左眼微微發(fā)熱,那黑鐵疙瘩上,似乎纏著一絲極其微弱、卻沉得壓手的古舊氣息。
“住手。”
李司辰暗自提了口氣,上前一步,聲音不大,卻帶著股沉勁兒,讓那壯漢的拳頭僵在了半空。
壯漢扭頭,瞅見是個臉煞白、帽檐壓得低低的年輕后生,火氣“噌”地上來,可剛對上李司辰抬起的眼,心里沒來由地一突突——那眼神平靜得像口古井,可井底像是有冰碴子在反光,瞅得他后脊梁有點發(fā)涼。
“這罐子,值五百。”李司辰從口袋里掏出皮夾,數(shù)出五張紅票子,遞過去,“夠不?”
壯漢愣了一下,狐疑地接過錢,嘴里嘟囔著“算你識相”,帶著同伙悻悻地走了。
那胖胖子長出一口氣,抹了把腦門上的汗,對李司辰堆起笑:“哎呦!謝謝哥們兒!太謝謝了!要不今兒個我可就虧大發(fā)了!鄙人王德發(fā),道上朋友給面兒叫一聲胖子,哥們兒怎么稱呼?”
“李司辰。”李司辰簡單回了一句(心里吐槽王德發(fā)?!What the **才對吧),目光還落在他手里那黑鐵疙瘩上,“你這東西……有點意思。”
王胖子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知音,湊近些壓低聲音:“哥們兒好眼力!這可是我家傳的……呃……護(hù)身符!別看長得寒磣,聽說有點年頭了,能辟邪!”
李司辰?jīng)]接話。袁守誠在一旁催促:“別磨蹭了,正事要緊。”
李司辰對王胖子點點頭,轉(zhuǎn)身要走。
王胖子卻急忙跟上:“哎!李哥們兒!老爺子!看二位這架勢,是要往里走?去找人?這地方我熟啊!要不要我給二位帶個路?也算報答一下剛才解圍之情!”
袁守誠打量了他一下,瞇了瞇眼:“你小子……是‘里八門’哪一派的?”
王胖子嘿嘿一笑,壓低聲音:“老爺子好眼力!小子不才,家里老一輩在‘要門’里混過飯吃,懂點皮毛,混口飯吃。”
“要門”是“里八門”里的一支,泛指江湖上變戲法、耍雜技、乃至坑蒙拐騙的行當(dāng)。
袁守誠哼了一聲,沒再言語,算是默許了。多個地頭蛇帶路,總歸方便點。
有王胖子插科打諢、熟門熟路地在前面引著,避開幾處明顯的暗樁和麻煩,三人很快來到了廠房最深處那個掛著破舊“漱芳齋”簾子的隔間外。
隔著簾子,能聽到里面壓著嗓子的交談聲,人還不少。
王胖子剛要上前打招呼,李司辰卻猛地一把拉住他胳膊,同時捂住了自己的左眼。左眼像是被燒紅的針狠狠扎了一下,疼得他倒抽一口涼氣!
緊接著,隔間里的幾股子氣息跟刀子似的捅進(jìn)他感知里——一股子帶著山野草木的清新氣兒,底下卻混著老墳圈子里的土腥味,活泛里頭透著股子蠻勁兒(是搬山那丫頭?);
另一股子冰涼冰涼的,滑不溜秋,感覺像是摸到了上好機關(guān)匣子的內(nèi)壁,透著股子算計到骨子里的精明(準(zhǔn)是墨家那笑面虎!);
最瘆人的是第三股,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可一沾上,左眼就跟被凍住了一樣,一股子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死氣,陰寒刺骨,靜得嚇人,就像半夜三更把手伸進(jìn)棺材里,摸到了一具死了幾百年、皮肉都干癟了卻還沒爛透的老尸!
“里面……不止疤面劉……”李司辰聲音沙啞,左眼刺痛難忍,“有……‘東西’……”
幾乎同時,隔間里的交談聲戛然而止。
簾子“唰”地被掀開,一個身材高挑、蒙著面紗、眼神清亮銳利的女子(姜離?)和一個面帶和煦笑容、穿著考究唐裝的中年男子(墨城?)同時出現(xiàn)在門口,目光銳利地掃向外面。
而在他們身后的陰影里,似乎還坐著一個人,身形模糊,氣息全無,卻讓李司辰的左眼瘋狂預(yù)警!
“喲,今兒可真是熱鬧。”
墨城笑容不變,目光在李司辰三人身上溜了一圈,最后停在李司辰捂著左眼的手上,“小友也來了?看來,大家這是……想到一塊兒去了?”
姜離沒吭聲,只是冷冷地看著李司辰,又瞥了一眼他身后的袁守誠和王胖子,眼神里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疤面劉的聲音從里面?zhèn)鱽恚瑤еc無奈和圓滑:“哎呀,都是貴客!貴客!袁老,你也到了?快請進(jìn)!請進(jìn)!正好,這幾位老板也在打聽……川西‘嘎烏婆’的事兒,你說這事兒巧的?”
李司辰放下手,強忍著左眼的刺痛,深吸一口氣,迎著那幾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掀開簾子,走了進(jìn)去。
小小的隔間里,空氣瞬間繃緊得像拉滿了的弓弦。
(第四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