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昌明腳下如同生了根,死死釘在原地。
他那雙看過無數錦繡文章的眼睛,此刻卻被一張畫滿古怪線條的“廢紙”奪走了全部心神。
震撼過后,一種更猛烈的情緒涌了上來。
是荒謬!是憤怒!
朝廷取士,考的是經義策論,是圣人文章!
這算什么?
工匠的圖紙?商賈的賬本?
這是對科舉最大的褻瀆!是對斯文最惡毒的踐踏!
他胸口劇烈起伏,那張古板的臉漲得通紅,仿佛下一刻就要炸開。
可姜黎對此一無所知。
她畫完那張“自潔河道”的設計圖,就像完成了一道開胃小菜,隨手放到一邊。
又取過一張新紙。
這一次,她畫的東西更加古怪。
一個巨大的水車,被河水推動著緩緩轉動。
水車旁邊,是一個帶著牙齒的小輪子,被大水車帶動著旋轉。
這個小輪子,又咬合著一條長長的鐵鏈。
鐵鏈上,掛著一個個小小的鐵斗。
鐵斗隨著鏈條沉入河底,挖起一斗滿滿的淤泥,再被帶出水面,翻轉過來,將泥土倒在岸邊的土坑里。
周而復始,永不停歇。
不需要一個人力,單靠水流本身的力量,就能日夜不停地清理河道!
在她旁邊的號舍,工部尚書之子龔孫哲已經寫滿了三頁紙。
他引經據典,辭藻華麗,自覺這篇文章堪稱典范,拿下此場頭名易如反掌。
他得意地擱下筆,活動了一下酸脹的手腕,眼角余光無意中瞥向了隔壁。
一看之下,龔孫哲愣住了。
那個鐵匠家的病秧子,試卷上竟然還是空空如也!
他面前的桌上,鋪滿了各種畫得亂七八糟的紙,人還拿著根炭筆在涂涂抹抹。
龔孫哲的嘴角,扯出一個輕蔑的弧度。
這是被題目難住,直接放棄,開始在考卷上畫烏龜王八了嗎?
真是個扶不上墻的爛泥。
就在這時,一聲壓抑著怒火的暴喝,在死寂的考場內炸響。
“你在做什么!”
韓昌明再也忍不住了,他伸出干枯的手指,幾乎要戳到姜黎的鼻子上。
整個考場所有考生都嚇了一跳,齊刷刷地看了過來。
姜黎被打斷了思路,她抬起頭,那雙清亮的眼睛里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
她平靜地看著面前氣到發抖的老者。
“回考官大人,學生在答題?!?/p>
“答題?”韓昌明氣得笑了起來,他指著桌上那些圖紙,“用這些鬼畫符答題?圣人經典你一句不引,前朝得失你一字不提!這就是你的文章?”
“考官大人,”姜黎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問題是‘論京畿水利疏通之法’,而非‘論引經據典之華美’。學生以為,與其用千言萬語去空談,不如用一張圖,幾組數,將解決之法說明白?!?/p>
她指著那份工程預算。
“此法耗時多久,用工幾人,花費幾兩,一目了然?!?/p>
她又指著那份設計總圖。
“如何施工,建在何處,功效為何,清清楚楚。”
“圖比文清,數比言明。這,就是學生的答案?!?/p>
韓昌明被她這番歪理邪說噎得半天說不出話。
他渾身哆嗦,指著姜黎,又指著那些圖紙。
“強詞奪理!一派胡言!”
“你這非但不是策論,更是戲弄朝廷,侮辱圣賢!”
“來人!”他猛地一甩袖子,對著門口的差役怒吼,“將此等藐視科考之徒的試卷作廢,給本官……叉出去!”
此言一出,滿場嘩然!
龔孫哲臉上的幸災樂禍幾乎要溢出來。
兩個如狼似虎的差役立刻沖了過來,伸手就要去抓姜黎纖細的胳膊。
周圍的考生,有的搖頭嘆息,有的滿眼鄙夷。
完了。
這個鐵匠家的怪胎,科舉之路,到此為止了。
姜黎坐在那里,看著逼近的差役,臉上沒有半分驚慌,只是眉頭微微蹙起。
就在差役的手即將碰到她衣袖的瞬間。
一個清朗而有力的聲音,從通道的另一頭傳來,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慢著?!?/p>
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下來。
差役僵在原地,韓昌明愕然回頭。
只見一個身穿藏青色官袍的年輕人,正緩步走來。
他很年輕,面容俊秀,但眼神卻異常沉穩,身上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從容氣度。
韓昌明看到來人,臉色微微一變,拱了拱手:“原來是蘇大人?!?/p>
這位蘇大人,是當今圣上還是太子時就伴讀在側的心腹,如今官拜翰林院侍讀學士,更是這次府試的副主考,奉了密旨巡查考場。
蘇大人沒有理會韓昌明,他的目光,越過所有人,徑直落在了姜黎桌上那些散亂的圖紙上。
他走上前,無視了韓昌明難看的臉色,徑直彎腰,撿起了那張畫著“自潔河道”的圖紙。
起初,他只是隨意一看,眉宇間帶著一絲好奇。
可下一秒,他的表情凝固了。
他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死死地盯著圖紙上那些弧形的矮墻,那些標注著流速和方向的箭頭,還有那一個個代表著漩渦的小小圈圈。
整個考場,安靜得可怕。
所有人都看著這位年輕的蘇大人。
只見他的表情,在短短幾個呼吸之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從最初的疑惑。
到全然的震驚!
最后,那震驚化為了一股難以抑制的狂喜!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沉穩的眼睛里,此刻正燃燒著兩團熾熱的火焰,死死地盯著眼前這個清瘦蒼白、看似弱不禁風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