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
貢院厚重的朱漆大門緩緩關閉,隔絕了門外所有的喧囂與目光。
那一瞬間,姜家三兄弟銅墻鐵壁般的保護圈,消失了。
一種沉重而肅殺的氣氛,籠罩在所有考生心頭。
姜黎提著小小的考籃,排在隊伍里,等待最后的入場搜檢。
負責搜身的衙役個個兇神惡煞,動作粗魯,前面一個考生藏在發髻里的小抄被搜出,當場就被拖了出去,下場可想而知。
輪到姜黎。
她剛站定,還沒等衙役動手,便控制不住地側過頭,用手帕掩著嘴,低低地咳嗽起來。
那幾聲壓抑的、仿佛要咳出血來的聲音,讓周圍的氣氛都為之一滯。
衙役伸過來的手頓了頓,打量著眼前這個比姑娘還纖細的“少年”。
只見他身形單薄得像一片紙,臉色是病態的蒼白,一陣風就能吹倒似的。
“咳……咳咳……”
衙役原本兇狠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軟化了半分,帶上了一絲憐憫和不屑。
又是一個被家族逼著來考場上走一遭,妄圖光宗耀祖的病秧子。
他粗壯的手在姜黎身上隨意拍了兩下,又拎起她那只小得可憐的考籃晃了晃,里面除了幾樣必備的文具和一塊干餅,空空如也。
衙役撇了撇嘴,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進去進去!別擋著后面的人!”
姜黎低著頭,又咳了兩聲,提著籃子,默默地走進了那條通往無數人命運轉折點的甬道。
她被分到的號舍,在偏西的位置,空間狹小得幾乎轉不開身。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陳腐的霉味和緊張的汗味。
周圍的號舍里,已經傳來了各種聲音。
有人在念念有詞地背誦著經典。
有人則因為過度緊張,發出了干嘔的聲音。
姜黎很平靜。
她從考籃里拿出自己的東西,一方硯臺,幾支毛筆,一小塊墨,還有一根削得極尖的炭筆。
她將東西一一擺好,然后坐下,閉目養神,仿佛置身事外。
“肅靜!”
“時辰到!開封發卷!”
隨著監考官一聲高喝,一份份承載著無數人希望與絕望的試卷,被傳遞到每個考生手中。
整個考場,剎那間落針可聞。
只剩下紙張摩擦的“沙沙”聲。
姜黎展開試卷。
第一場,策論。
題目只有一行字:《論京畿水利疏通之法》。
“嗡——”
題目一出,整個考場響起一陣極低的議論聲,隨即又被考官嚴厲的眼神壓了下去。
大部分考生的臉上,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水利,這是個老生常談的題目了。
年年考,年年談。
無非就是引經據典,從大禹治水,說到前朝舊例,再歌頌一番當今圣上的仁德,最后提出一些不痛不癢的建議。
只要文章寫得花團錦簇,引用的典故夠多,拿個中平的成績不成問題。
不遠處一個號舍里,一個衣著華貴的公子哥,正是工部尚書之子龔孫哲,他看到題目后,嘴角幾乎要咧到耳根。
他父親主管的便是工部,水利之事,他從小聽到大,甚至還請了工部的老吏專門給他講解過。
這道題,簡直是為他量身定做!
他得意地瞥了一眼四周,目光掃過姜黎那間號舍時,帶上了一抹毫不掩飾的輕蔑。
一個鐵匠的兒子,也配和我談論水利?
然而,沒有人注意到。
在那個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姜黎看著那道題目,整個人都呆住了。
但那不是驚慌,也不是迷茫。
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狂喜!
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甚至有些漠然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如同火焰般熾熱的光芒!
水利工程?
流體力學、泥沙動力學、水工結構學、工程管理與概算……
這……這不就是她的專業嗎?!
這哪里是考題,這分明是一份來自異世界的、最讓她心動的項目招標書!
她拿起毛筆,手腕卻微微發抖。
不是緊張,是興奮。
她本想按照這個時代的規矩,先寫幾句“圣人云”、“子曰”來開篇。
可那些字到了筆尖,卻怎么也落不下去。
讓她一個搞了一輩子精密科學的人,去寫那些空洞虛浮的玩意兒,簡直比殺了她還難受。
放下毛筆。
姜黎拿起了那根被她削得尖銳的炭筆。
她做出了一個決定。
去他的八股文!
去他的之乎者也!
她要用自己的方式,來回答這份“考卷”。
周圍的考生已經開始奮筆疾書,一個個引經據典,文思泉涌。
“大禹治水,堵不如疏,此乃圣人之道也……”
“前朝興修水利,勞民傷財,終至國庫空虛,此為前車之鑒……”
姜黎的試卷上,卻一個字都沒有。
她深吸一口氣,用炭筆,在潔白的卷面上,從左到右,畫下了一條粗粗的、歪歪扭扭的線。
——這是京城河道的主干流。
緊接著,她又畫了幾條支流,然后用一個個小圈,在河道轉彎處、交匯處,標注出了幾個點。
——這是常年淤積,一遇暴雨便會泛濫成災的地方。
她畫得極其專注,仿佛手中握著的不是炭筆,而是手術刀。
周圍的考生偶爾抬頭,看到她這古怪的行為,都露出了看瘋子一樣的表情。
這人是傻了嗎?
在考卷上亂涂亂畫?
姜黎對外界的目光毫無所覺。
畫完現狀圖,她換了一張新紙。
這一次,她沒有再畫淤泥。
她開始畫一些奇怪的東西。
在原本淤積最嚴重的河道拐角處,她畫下了一道帶有優美弧度的矮墻,它斜斜地臥在水底。
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她畫了十幾道這樣長短不一、角度各異的矮墻,它們像魚的鱗片一樣,在河床上有序地排列著。
畫完,她又用極細的箭頭,標注出水流的方向。
原本平緩的水流,在撞上第一道矮墻后,被輕輕改變了方向,流速微微加快。
當它流過第二道、第三道矮墻時,速度越來越快,并且開始旋轉,形成了一個個小小的、但力量十足的漩渦!
這些漩渦就像無數只勤勞的、看不見的手。
它們貼著河床,將那些沉積的泥沙卷起,裹挾著,帶走,一路沖刷著,流向了下游開闊的河道。
這根本不是疏通河道!
這是在改造河道!
她要讓這條河流,擁有自我清潔、永不淤積的能力!
在圖紙的旁邊,她沒有寫半句廢話。
她畫了一個個簡單的方格,里面填上數字。
“一號墻:長三丈,高五尺,青石筑。”
“二號墻:角度內偏一十五度,玄武巖。”
“總計用石:三百方。預計用工:五百人。耗時:兩月。總計銀兩:一萬二千兩。”
清晰,直白,精確到了極點!
這哪里是一份策論!
這分明是一份可以直接拿去施工的工程預算和設計總圖!
主考官韓昌明,是當朝有名的大儒,脾氣古板,最重法度。
他背著手,在狹窄的通道里緩緩踱步,巡視著考場。
他看著那些考生們或抓耳撓腮,或奮筆疾書,或滿頭大汗,臉上始終帶著一絲淡淡的嘲諷。
又是一群空談誤國的書生。
他一步一步地走著,腳步聲在寂靜的考場里格外清晰。
路過姜黎的號舍時,他本沒有在意。
可眼角的余光,卻無意中瞥見了那張與眾不同的卷子。
沒有密密麻麻的文字。
只有一些……鬼畫符?
韓昌明眉頭一皺,停下了腳步。
他側過身,朝那小小的號舍里望去。
只見那個清瘦的考生,正拿著一根炭筆,在一張畫滿了古怪線條、箭頭和方格的紙上,專注地寫著什么。
那是什么?
地圖?
不對……
韓昌明的目光,落在了那張描繪著“自清潔”河道的圖紙上。
他看著那些奇特的弧形矮墻,看著那些標注著水流方向的箭頭,看著那些漩渦的形態……
一開始,是全然的困惑和不解。
這是什么歪門邪道?
可看著看著,他的眼神變了。
作為主考官,他審閱過無數關于水利的策論,對京城河道的弊病了如指掌。
他順著姜黎畫的箭頭,在腦中模擬著水流的運動……
那個原本被他嗤之以鼻的方案,竟仿佛活了過來!
他看到了水流在加速,看到了漩渦在形成,看到了泥沙被卷走……
韓昌明的呼吸,不自覺地停滯了。
他那張永遠刻板嚴肅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一種混雜著荒謬、震撼與不可思議的表情。
整個考場,所有考生都在引經據典,大談堯舜禹湯。
而這個角落里,這個弱不禁風的病秧子……
他竟然在……設計一條全新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