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
貢院內,考試結束的鐘聲悠長地響起。
號舍的門被一一打開,考生們或垂頭喪氣,或神采飛揚,魚貫而出。
姜黎最后一個走出號舍,她將削筆的小刀和剩下的炭筆收回考籃,動作不緊不慢。
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無地落在她身上。
有鄙夷,有嘲弄,有幸災樂禍,也有純粹的好奇。
她對這一切視若無睹,身形清瘦,面色平靜地走向貢院大門。
“小弟!”
“黎兒!”
三道壯碩如山的身影,第一時間從人群里擠了出來,沖到她面前。
正是姜山、姜河、姜川三兄弟。
“怎么樣?考得怎么樣?”三弟姜川最是心急,一張黑臉憋得通紅。
“題難不難?有沒有哪里不會寫?”二哥姜河也跟著問,眼睛里全是緊張。
大哥姜山沒說話,只是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接過姜黎手里的考籃,仔細地打量著她的臉色。
姜黎看著哥哥們快要溢出屏幕的關切,那張總是沒什么表情的臉上,線條柔和了些許。
“題很簡單。”
她只說了四個字。
“都答完了。”
又補了四個字。
三兄弟聞言,先是一愣,隨即臉上爆發出巨大的狂喜!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小弟最厲害!”姜川激動地一拍大腿,聲音洪亮。
“哈哈哈!簡單就好!答完就好!”姜河笑得合不攏嘴,“走走走,回家!娘給你燉了你最愛喝的鴿子湯!”
姜山也咧開嘴,露出憨厚的笑容,護著姜黎,像一堵移動的城墻,隔開所有探究的視線。
他們完全沒注意到,周圍考生看他們一家的眼神,活像在看一群傻子。
考試結束不到一個時辰。
京城最大的酒樓“邀月樓”內,一群剛出考場的士子正在高談闊論。
“聽說了嗎?這次府試出了個天大的笑話!”
一個穿著華貴的公子哥,正是工部尚書之子龔孫哲,他端著酒杯,臉上滿是藏不住的得意與輕蔑。
“哦?龔兄快說來聽聽!”
“就是那個鐵匠鋪姜家的病秧子!叫什么……姜黎的!”龔孫哲一拍桌子,引來整個二樓的注意。
“他竟然在考卷上亂涂亂畫!主考官韓大人當場震怒,說他是在戲弄朝廷!”
“畫什么了?”有人好奇地問。
龔孫哲做出一個夸張的表情,嗤笑一聲。
“誰知道畫的什么鬼東西,聽說跟王八差不多!韓大人氣得當場就要把他叉出去!”
“哈哈哈!”滿堂哄笑。
“這鐵匠家真是異想天開,以為識得幾個字就能考科舉了?”
“簡直是斯文掃地!國之恥辱!”
龔孫哲享受著眾人的追捧,又添了一把火:“我可聽說了,韓大人直接把他的卷子判了末等!這輩子都別想再進考場了!”
旁邊,一直沒說話的周玉明陰惻惻地補充了一句。
“何止是不能再考。我聽說啊,藐視科考,等同于欺君!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這話一出,酒樓里瞬間安靜了一瞬,隨即爆發出更熱烈的議論。
流言如插上了翅膀。
從酒樓飛出,飛入茶館,飛上街頭。
不到半天,整個京城都在傳一個駭人聽聞的故事。
“聽說了嗎?有個鐵匠的兒子,在考卷上畫烏龜罵主考官!”
“不止!我還聽說他畫了前朝的龍袍!”
“完了!聽說圣上龍顏大怒,要將那鐵匠滿門抄斬!”
“鐵匠畫符考科舉,惹怒大儒要殺頭!”的段子,成了街頭巷尾最新的笑談。
姜家大宅。
孫鳳英正滿面紅光地指揮著下人,將一盤盤剛出鍋的好菜端上桌。
“都利索點!等黎兒一回來,就開席!”
她嗓門洪亮,臉上全是驕傲。
就在這時,一個負責采買的婆子連滾帶爬地沖進院子,臉色煞白如紙。
“夫……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孫鳳英眉頭一豎:“嚎什么喪呢!什么不好了?”
那婆子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哭著把外面聽來的流言說了一遍。
“……外面都傳遍了!說……說小郎君在考場上觸怒了圣上……要……要滿門抄斬!”
孫鳳英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
她像是沒聽懂,愣愣地看著那婆子。
“你……胡說八道些什么……”
她話沒說完,只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娘!”
“夫人!”
整個院子,瞬間亂成一團。
姜大錘從鐵匠房里沖出來,看到妻子暈倒在地,下人們哭作一團,那張總是沉默如鐵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龜裂。
他扶起妻子,掐著人中,孫鳳英悠悠轉醒,一醒來就抓住他的胳膊,放聲大哭。
“當家的!我們的黎兒!我們的黎兒啊!”
姜大錘聽完下人斷斷續續的哭訴,一言不發。
他走到院中的石桌旁,拿起桌上一個用來把玩的鐵核桃。
只聽“咔嚓”一聲脆響。
那個堅硬無比的鐵核桃,在他的掌心,被生生捏成了鐵餅。
三兄弟護著姜黎剛踏進家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人間慘劇。
“誰!是誰在胡說八道!”姜川的眼睛瞬間紅了,他轉身就要沖出去,“老子去撕了他們的嘴!”
“回來!”姜河一把拽住他,自己也是雙目赤紅,牙關緊咬,“你現在出去,只會讓事情更糟!”
大哥姜山一句話沒說。
他走到姜黎的房門前,像一尊鐵塔,筆直地站定。
誰也別想過去,打擾他妹妹。
整個姜家,被一股名為死亡的陰影徹底籠罩。
丫鬟仆役們嚇得六神無主,哭聲此起彼伏,有好幾個膽小的,已經想著要卷包袱跑路了。
他們根本不懂什么科舉,他們只聽懂了“滿門抄斬”四個字。
就在這片混亂之中,一道清瘦的身影,從賬房里走了出來。
正是蕭書白。
他看著院中末日來臨般的景象,眉頭微不可查地一蹙。
一個剛入門的小學徒,十六七歲,已經嚇破了膽,哭著喊著就要往大門外沖。
“我要回家!我不想死啊!”
他剛沖到門邊,就被一只手輕輕按住了肩膀。
蕭書白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他面前。
“去哪兒?”
他的聲音很輕,還帶著一絲病弱的喘息,卻讓那小學徒渾身一僵,動彈不得。
“我……我……”
“出去告訴所有人,姜家大難臨頭了?”蕭書白看著他,聲音依舊平靜,“然后讓官府第一個來抓你這個傳謠的?”
小學徒的哭聲戛然而止。
蕭書白松開手,轉向院子里已經嚇傻了的管家。
“關門,落鎖。”
他只說了四個字。
管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連滾帶爬地沖過去,帶著幾個家丁,“哐當”一聲關上了大門,還插上了門栓。
院子里的哭嚎聲,詭異地小了下去。
所有人都看著這個平時只知道算賬、走兩步就喘的賬房先生,仿佛第一次認識他。
蕭書白沒再理會眾人,他走到院中,抬頭看向姜黎那扇緊閉的房門。
全家人都以為,最可怕的事情,是外面的流言。
但他們不知道,真正的風暴,才剛剛開始。
“咚!咚!咚!”
沉重而急促的砸門聲,猛然響起,像是重錘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整個院子,死一般的寂靜。
一個冰冷、毫無感情的公事化聲音,穿透厚重的門板,清晰地傳了進來。
“開門!”
“奉禮部之命,傳府試考生姜黎,即刻前往貢院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