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廷安臉上的悲憤僵住了。
韓昌明滿臉的凜然正氣,出現了一絲裂痕。
滿朝文武,一片死寂。
一個時辰前還被哭求著要“凌遲處死”的考生,一個時辰后,竟要被宣上這朝堂之巔?
“退朝——”
太監尖細的嗓音,宣告了這場鬧劇般的早朝暫時結束。
百官們懷著各異的心思,三三兩兩地散去,每個人都在猜測,這位年輕的天子,究竟要唱哪一出。
貢院,臨時號舍。
一名傳旨的老太監推開門,尖著嗓子準備宣讀旨意。
他想象中或痛哭流涕、或癱軟如泥的場景,并未出現。
那個清瘦的“少年”,正盤腿坐在草席上。
她手里拿著一把鋒利的小刀,和一塊梨花木,正在專注地雕刻著什么。
聽到開門聲,她連頭都未抬。
小刀劃過木頭,發出“沙沙”的輕響,木屑如雪花般飄落。
老太監愣住了。
他捧著圣旨,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直到姜黎吹掉木尺上最后一點木屑,對著光亮比了比上面的刻度,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她站起身,將那把簡陋卻精準的木尺收入袖中,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寶。
“走吧。”
她抬起眼,看向門口的太監,聲音平靜。
老太監這才回過神來,連忙展開圣旨,尖著嗓子念道:“宣……宣考生姜黎,上殿面圣!”
他念完,自己都覺得荒唐。
姜黎的臉上,沒有半分受寵若驚,也沒有半分驚恐畏懼。
她只是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已經有些褶皺的青衫,邁步走了出去。
金鑾殿。
香爐里的龍涎香,煙霧繚繞。
皇帝蕭徹端坐龍椅,面無表情。
蘇文遠垂手立于班列,神情凝重。
趙廷安與韓昌明交換了一個眼色,嘴角都掛著一絲冰冷的笑意。
在他們看來,讓一個鐵匠之子站在這金鑾殿上,本身就是對他最大的羞辱。
“宣,府試考生姜黎,上殿——”
隨著太監一聲高唱。
一道清瘦的身影,出現在了大殿門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了過去。
沒有想象中的囚服枷鎖,只有一個穿著普通青衫的少年。
他身形單薄,臉色因為久不見光而顯得有些蒼白,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他一步一步,走過漢白玉鋪就的地面,走過兩列身穿錦繡官服的朝廷重臣。
最后,停在了大殿中央。
從始至終,他的背脊,都是筆直的。
“大膽姜黎,見了陛下,為何不跪!”
趙廷安厲聲喝道,搶先發難。
姜黎沒有理他,只是抬起頭,直視著龍椅上的天子。
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位帝王,更像是在看一個需要解決問題的客戶。
蕭徹沒有在意她的無禮。
他身體微微前傾,那雙年輕卻銳利的眼睛,審視著殿下的少年。
“就是你,在考卷上畫了那些東西?”
“是。”
姜黎的回答,只有一個字。
“趙愛卿說你是妖孽,韓愛卿說你侮辱圣賢。”蕭徹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你自己,怎么說?”
滿朝文武都豎起了耳朵。
他們想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如何辯解,如何求饒。
姜黎卻只是平靜地開口。
“我無話可說。”
大殿之內,一片嘩然。
韓昌明幾乎要笑出聲來,這是被嚇傻了?
姜黎的聲音再次響起,清晰地傳遍大殿的每一個角落。
“說的再多,不如一做。”
她對著龍椅,微微躬身。
“請陛下,賜我桌案、紙筆。”
蕭徹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現了一絲真正的興味。
“準。”
兩名小太監立刻抬了一張長案,放在大殿中央。
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姜黎走到案前,卻并未動那上好的狼毫與徽墨。
她從考籃里,拿出了自己削的那根炭筆。
又從袖中,取出了那把剛剛刻好的梨花木尺。
“荒唐!簡直荒唐至極!”
韓昌明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姜黎,對皇帝哭訴。
“陛下!您看!他竟在金鑾殿上,拿出此等工匠使用的粗鄙之物!斯文掃地!斯文掃地啊!”
姜黎對他震怒的咆哮,恍若未聞。
她鋪開一張雪白的宣紙。
手腕懸空,炭筆落下。
一道筆直的線。
又是一道。
一個完美的直角。
一個斜邊。
一個簡單的直角三角形,出現在紙上。
她在那三條邊上,分別標注了三個古怪的符號。
所有人都看呆了。
這畫的是什么?
既不是山水,也不是花鳥,更不是字。
就那么幾根棍子。
只有站在人群中的錢博,那個“算癡”,身體激動地顫抖起來,嘴里喃喃自語。
“勾股之術……天哪,他竟想用勾股之術,在此演算……”
姜黎沒有停。
她在三角形旁邊,又畫了一個方形,一個梯形。
然后,在下方寫下了一串誰也看不懂的符號和數字。
趙廷安終于忍不住了,再次出列叩首。
“陛下!夠了!這分明就是鬼畫符!他是在當著您的面,戲弄滿朝文武!”
“請陛下立刻將其拿下,治其欺君之罪!”
姜黎停下了筆。
她抬起頭,看向趙廷安,又看了看那些滿臉鄙夷的官員。
最后,她將那張畫滿了“鬼畫符”的紙,舉了起來。
“以此法,可算出修筑一里河堤,需用土石多少方。”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塊巨石,砸入平靜的湖面。
“用工多少人,耗時多少日。”
“所需銀兩,幾何。”
她頓了頓,說出了最后一句。
“所有預算,誤差不出半成。”
整個金鑾殿,鴉雀無聲。
誤差,不出半成?
這是什么概念?
這意味著,國庫撥下去的每一分錢,都能被算得清清楚楚!
趙廷安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蕭徹猛地從龍椅上站了起來。
他沒有理會任何人。
一步一步,走下了九層臺階。
在滿朝文武驚駭的目光中,停在了姜黎的面前。
所有人都以為,皇帝要發怒了。
趙廷安心中狂喜,準備好看這妖人血濺當場的畫面。
然而,蕭徹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張紙。
他的手指,指向紙上那個最簡單的直角三角形。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急切與顫抖。
“如何算出?”
年輕的天子,直視著眼前的“少年”,一字一頓地命令道。
“給朕,一步一步,講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