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姜家鐵鋪后院。
燈火通明,宛如白晝。
姜山、姜河、姜川,三個鐵塔般的漢子,正圍著一張圖紙,愁眉苦臉。
“這畫的是個啥?”
三弟姜川撓著頭,指著圖上一個標(biāo)注著奇怪符號的滑塊。
“鬼畫符?”
二哥姜河湊近了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大哥姜山最為沉穩(wěn),他指著圖紙下方的一行小字,念了出來。
“公……公差……不得……超過一根發(fā)絲?”
他念完,自己都愣住了。
鐵匠打鐵,靠的是手感和經(jīng)驗,哪有拿頭發(fā)絲來做標(biāo)準(zhǔn)的?
“大哥,這……這不是為難人嗎?”
姜川的臉都皺成了苦瓜。
姜山?jīng)]有說話,他拿著那張圖紙,走到院子中央。
姜黎正坐在一張小馬扎上,身前是一個小泥爐,正在低溫烘烤著幾塊陶土。
“黎兒。”
姜山的聲音有些干澀。
“這個東西,我們做不出來。”
他將圖紙遞過去。
“不是哥哥們不盡力,這上面的要求,已經(jīng)不是人力能做到的了。”
姜黎接過圖紙,看了一眼。
她沒有解釋什么叫“公差”,也沒有說什么是“精度”。
她站起身,走到大哥面前,拿起他粗糙的大手。
“大哥,你摸摸你剛磨好的那把新刀,刀刃有多平滑?”
姜山一愣,下意識地回答:“吹毛斷發(fā),平滑如鏡。”
“好。”
姜黎點頭。
“圖上這個長條,就要比你的刀刃,還要平滑三成。”
她又轉(zhuǎn)向二哥姜河。
“二哥,你打過最細(xì)的鐵絲有多細(xì)?”
“能穿過針眼。”
“我要你打一根能刻在尺子上的線,比那根鐵絲,再細(xì)一半。”
最后,她看向三哥姜姜川。
“三哥,你記得去年給縣太爺家小姐做的那個銀項圈嗎?”
姜川點頭:“記得,那活兒可細(xì)了。”
“我要你做的這個滑塊,中間的孔,要剛好能讓一粒飽滿的米從中間滾過去,還碰不到邊。”
姜黎的聲音清清冷冷。
“用鋪子里最好的雪花鋼,用最細(xì)的石墨模具。開小爐,用精炭,今晚必須做出來。”
三個頂天立地的漢子,聽著妹妹用他們最熟悉的方式下達(dá)指令,臉上的表情從困惑,到震驚,最后化作一片了然和亢奮。
“明白了!”
“保證完成!”
“妹妹你就瞧好吧!”
不再有任何疑問。
“哐當(dāng)——”
三座熔爐,爐火沖天而起。
整個姜家鐵鋪,瞬間變成了一座高速運(yùn)轉(zhuǎn)的精密工廠。
……
前院,賬房。
蕭書白正在謄寫賬目,筆尖忽然一停。
他側(cè)耳傾聽。
后院傳來的打鐵聲,不對勁。
沒有了往日那種勢大力沉的“哐當(dāng)”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細(xì)碎、急促又極富節(jié)奏的“叮叮叮”聲。
像是在雕琢一件極為精巧的玉器。
他放下筆,悄無聲息地走出賬房,身影融入夜色。
他繞到鐵鋪后墻,足尖輕點,悄無聲息地落在院墻之上。
院內(nèi)的一幕,讓他瞳孔微微一動。
三座小型的精煉爐火光熊熊,姜家三兄弟赤著上身,渾身是汗,卻不是在掄大錘。
大哥姜山,正用一把小巧的玉石錘,在一塊燒得半紅的鋼條上,進(jìn)行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精細(xì)打磨。
二哥姜河,則拿著一根細(xì)如牛毛的鋼針,在一個模具里,小心翼翼地刻畫著什么。
三弟姜川,更是夸張,他居然戴上了一副水晶磨成的眼鏡片,對著一小塊金屬,用刻刀進(jìn)行著微雕。
這不是打鐵。
這是在做繡花活。
蕭書白的目光,落在工作臺案上一個剛剛冷卻成型的金屬部件上。
那是一個帶著卡槽的長條,上面刻著密密麻麻、卻又清晰無比的刻度線,其規(guī)整與精密,遠(yuǎn)超他見過的任何一件軍中弩機(jī)。
他悄然躍下墻頭,像一只夜貓,潛行至姜黎臨時搭設(shè)的工作臺邊。
姜黎人不在,桌上散落著幾張畫廢的草稿。
他拿起一張。
上面畫著奇怪的曲線,旁邊標(biāo)注著他看不懂的符號。
但在角落里,他看到了兩個清晰的詞。
“對數(shù)”。
“誤差”。
蕭書白拿著紙的手,停在半空。
這不是普通的算術(shù)。
這不是工匠的技巧。
這是一種他從未接觸過的,可以量化天地萬物、計算毫厘誤差的,全新的“法度”。
這個叫姜黎的“少年”,他的腦子里,到底裝著一個怎樣的世界?
……
同一時間,工部衙門。
那間破敗的雜物間里,一扇窗戶被悄悄推開。
一個黑影靈巧地翻了進(jìn)來。
來人是王謙的心腹,錢秘書。
他奉命前來,毀掉那些還沒來得及被清點的“爛賬”。
可當(dāng)他借著月光看清屋內(nèi)的景象時,他愣住了。
姜黎正坐在那張破桌子前,就著一豆?fàn)T火,安靜地寫著什么。
而那幾箱散發(fā)著惡臭的殘破卷宗,被她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墻角,動都沒動過。
錢秘書心頭一沉,走了過去。
他看到,姜黎正在一張大紙上,畫著一種奇怪的表格。
橫為“料”,豎為“工”,每一格里,都填著一個數(shù)字。
那些數(shù)字,正是她從那些沒人看的施工日志里,找到的“墨點”標(biāo)記旁的真實數(shù)據(jù)。
“姜大人,真是好興致啊。”
錢秘書陰惻惻地開口。
姜黎頭也沒抬。
“有事?”
“沒什么大事。”
錢秘書踱到她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只是想提醒姜大人一句,水至清則無魚。南河清淤的案子,牽連甚廣,背后養(yǎng)活了多少家庭。您這一筆筆算下去,是想斷了多少人的活路?”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充滿了威脅的意味。
“您這是在動搖國本,自尋死路啊。”
姜黎終于停下了筆。
她抬起頭,那雙在燭光下顯得異常明亮的眼睛,靜靜地看著錢秘書。
她沒有動怒,也沒有害怕。
她指了指皇宮的方向。
“國本動不動搖,你得去問給你發(fā)俸祿的那位。”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寒意。
“我只負(fù)責(zé)一件事。”
“讓這本賬,不多一個銅板,也不少一個銅板。”
錢秘書被她那看死人一樣的眼神看得背脊發(fā)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灰溜溜地從窗戶又翻了出去。
門外,一直守著的蘇文遠(yuǎn)走了進(jìn)來,臉上滿是憂色。
“我剛得到消息,王謙他們已經(jīng)串通好了,明天要在堂會上,拿你帶來的三個哥哥說事,說你公然引校尉入官署,藐視法度。”
他看著姜黎,滿是擔(dān)憂。
姜黎只是平靜地問了一句。
“蘇大人,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
“丑時了。”
話音剛落。
“篤,篤篤。”
后巷的墻壁上,傳來了三聲極輕的敲擊聲。
姜黎站起身,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她回來了。
手里多了一個沉甸甸的黑布包裹。
當(dāng)著蘇文遠(yuǎn)的面,她解開包裹。
兩件閃爍著雪花鋼獨有光澤的“神器”,靜靜地躺在黑布上。
一件是兩把尺子疊合的“滑尺”。
另一件,則是帶著精巧卡爪的“游標(biāo)卡尺”。
在燭光下,它們閃爍著冰冷而致命的光芒,像兩件準(zhǔn)備收割生命的武器。
姜黎拿起那把游標(biāo)卡尺,輕輕一推。
滑塊無聲地移動,順暢得如同流水,嚴(yán)絲合縫,沒有一絲一毫的晃動。
她從自己的頭上,拔下一根長發(fā)。
用卡尺的尖端,輕輕夾住。
她將卡尺舉到燭火前,看著上面那細(xì)密如蛛網(wǎng)的刻度。
然后,她讀出了一個數(shù)字。
蘇文遠(yuǎn)看不懂,但他能看到,姜黎放下了那件“神器”。
她轉(zhuǎn)過身,看向身后那堆積如山的、被所有人視為廢紙的殘破卷宗。
那張總是波瀾不驚的臉上,第一次,浮現(xiàn)出一個帶著森然寒意的笑容。
她對著已經(jīng)看得呆住的蘇文遠(yuǎn),輕聲開口。
“蘇大人。”
“天亮之后,好戲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