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試放榜那日,貢院門口比趕集還熱鬧。
“快看快看,出來了!”
紅榜一張,人潮涌動。周玉明和他那群狐朋狗友擠在最前面,個個臉上都帶著看好戲的表情。
“從頭往下找,我倒要看看,那鐵匠的‘兒子’是不是把名字刻在榜尾了!”
“哈哈,說不定考官可憐他,給他寫上去了呢?”
人群在榜單上搜尋著,從頭至尾,再從尾至頭,看了三遍,也沒找到“姜黎”二字。
“我就說吧!果然是交了白卷!”
“白白浪費一個名額,真是笑話!”
周玉明得意地搖開玉骨扇,正要發表一番高論,旁邊一個眼尖的忽然尖叫起來:“等等!那兒!在那兒!”
眾人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
在榜單最末尾,一個不起眼到幾乎要被邊框吞掉的角落里,用小得可憐的字體寫著兩個字——姜黎。
取第六十名,吊車尾,險之又險地過了。
所有的嘲笑聲戛然而停。
周玉明臉上的得意僵住,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火辣辣地疼。過了?怎么可能!那個病秧子,那個鐵匠,他怎么配!
消息傳回姜家,全家先是一靜,隨即爆發出震天的歡呼。
“過了!我兒過了!”孫鳳英抱著姜黎又哭又笑。
姜家三兄弟更是把姜黎舉起來,在院子里拋著玩,嚇得姜黎連聲咳嗽,他們才手忙腳亂地把人放下。
可這喜悅沒能持續太久。
第二天,孫鳳英對著一堆亂糟糟的賬本,愁得直掉頭發。“這可怎么辦啊……給黎兒買書、買筆墨紙硯,把家底都掏空了。下個月的米錢都沒了著落!”
曾經日進斗金的鐵鋪,如今門可羅雀,只出不進。
三個哥哥站在一旁,看著母親的白發和空空如也的錢箱,一個個急得雙眼通紅,卻束手無策。
“理賬。”
一道平靜的聲音響起。姜黎不知何時走了出來,她指著那堆亂麻似的賬本,“家底還有多少,欠了多少,未來要花多少,先算清楚。”
孫鳳英抹著淚:“娘不識幾個字,你爹和你哥他們……唉,哪里算得清這個。”
“那就招個賬房。”姜黎說得干脆利落。
“招?”孫鳳英苦笑,“誰愿意來我們家?如今全京城都知道我們得罪了工部尚書,鋪子都快倒了,哪有錢請好先生。”
姜黎走到桌前,鋪開一張紙,提筆寫下幾個大字:
“招賬房先生一名,善算學。包食宿,薪酬面議。”
她把寫好的告示遞給三哥姜川:“貼到鋪子門口去。”
告示貼出去三天,無人問津。就在姜家人快要絕望的時候,京城另一頭,一座守備森嚴的府邸內,氣氛凝重。
“王爺,工部那條線索斷了。”黑衣的密探單膝跪地,“所有證據都指向王家鐵廠,但他們賬目做得天衣無縫,根本查不出資金流向。我們的人無法滲透進去。”
首座上,一男子身著玄色常服,面容俊美清冷。他便是當今攝政王,蕭晏之。
他手里把玩著一張小小的紙條,正是從姜家鋪子門口揭下來的那張招聘告示。
“無法滲透,”蕭晏之的指尖在“姜家鐵鋪”四個字上輕輕一點,“那就換個地方進去。”
密探不解。
“去備一套舊儒衫,越破越好。”蕭晏之站起身,語氣平淡,“本王,要去應聘。”
半個時辰后,姜家那扇破舊的院門,被“叩叩”敲響。
大哥姜山去開的門,門外站著一個書生。
那書生身形清瘦,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儒衫,面色蒼白,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他手里拿著幾卷書,看到姜山這鐵塔般的身軀,還禮貌地作揖,動作間都透著一股有氣無力的孱弱。
孫鳳英聞聲出來一看,眉頭就皺了起來。
這后生……長得是真俊,可也太弱了!比她家黎兒看著還不禁風!這要是招進來,是干活的還是供著的?
“這位公子,我們這兒……”孫鳳英正想找個由頭把人打發走。
“娘。”
姜黎從屋里走了出來,她上下打量了來人一眼,直接開口:“一斤生鐵三文錢,煉成鋼后,每百斤損耗一成五,若要保證兩成的利,售價幾何?”
蕭晏之連想都沒想,脫口而出:“每斤四文七厘。”
姜家眾人都聽傻了,這是什么算法?
姜黎又問:“若我借貸一百兩,月息一分,利滾利,一年后,本息共計多少?”
蕭晏之:“一百一十二兩六錢八分二厘。”
他不僅報出答案,還補充了一句:“民間借貸,以此法計算,實則年息超過一成二,非良策。”
姜黎最后指著院里那臺新造了一半的風箱圖紙:“此物,若以梨花木為材,工時三十個,料錢八百文,兩位師傅每日工錢各五十文,請問,總成本幾何?”
“兩千三百文。”蕭晏之的目光掃過圖紙,聲音清越,“但若將卯榫結構稍作優化,可省一個工時,成本降至兩千兩百五十文。”
院子里,落針可聞。
姜家三兄弟和孫鳳英,像看怪物一樣看著這個弱不禁風的書生。
姜黎那雙向來平靜的眼睛里,終于亮起了一道光。
“好。”她點了下頭,轉向孫鳳英,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宣布,“就他了。”
孫鳳英還想說什么,可看到女兒那堅定的表情,話又咽了回去。
“我叫蕭書白。”蕭晏之收回目光,對著姜黎微微頷首。
“以后,你就是我姜家的賬房先生了。”姜黎說完,轉身就回了屋,仿佛只是買回來一件好用的工具。
可姜家其他人不這么想。
“哎喲,蕭先生,快請進快請進!”孫鳳英立刻換上熱情的笑臉。
“先生餓了吧?我去給你端碗肉湯!”二哥姜河轉身就往廚房跑。
“先生的行李呢?我來扛!”三哥姜川不由分說地接過蕭書白手里那幾卷書,還嫌太輕,顛了顛。
大哥姜山更是直接拍著胸脯保證:“蕭先生你放心,以后在咱家,沒人敢欺負你!”
權傾朝野、殺伐果決的攝政王蕭晏之,手里被硬塞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肉湯,被三個肌肉虬結的猛漢圍在中間,噓寒問暖。
他透過窗戶,看到那個清瘦的“小東家”,已經坐在桌前,就著油燈,在那張畫滿了奇怪符號的圖紙上,開始寫寫畫畫。
蕭晏之端著碗,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