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書白入職的第一天,連口熱茶都沒喝完。
姜黎就從里屋抱出了一大摞草紙,直接堆在他面前的桌上,紙上畫滿了鬼畫符般的符號和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
“按材料、工序、耗時三個類別,把這些數(shù)據(jù)整理出來。”她點(diǎn)了點(diǎn)那堆草紙,語氣平靜得像在吩咐下人去掃地,“一個時辰后,我要看。”
旁邊的三哥姜川都看不過去了:“妹妹,蕭先生剛來,怎么也得先……”
“三哥,”姜黎打斷他,“爐子里的火,會等人歇口氣再滅嗎?”
姜川頓時閉嘴了。
蕭晏之看著眼前這個比他還矮半個頭、身形單薄的“小東家”,沒有說話。他拿起一張草紙,上面是關(guān)于新風(fēng)箱的用料計(jì)算,數(shù)字混亂,卻暗含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嚴(yán)謹(jǐn)邏輯。
他只花了半個時辰。
當(dāng)一本用細(xì)線穿訂好的冊子放在姜黎面前時,姜家三兄弟都圍了過來。冊子里,所有數(shù)據(jù)被歸納得清清楚楚,用不同符號標(biāo)注,一目了然。
“你這里,”蕭晏之的手指點(diǎn)在其中一頁,“滑輪組的軸承若用青銅,損耗會比鐵器低三成,初次投入雖高,但三年內(nèi),綜合成本能省八十文。”
大哥姜山眼睛一亮,脫口而出:“沒錯!青銅更耐磨!”
二哥姜河和三哥姜川也用一種看神仙的表情看著蕭晏一,這人不僅算得快,還懂行!
姜黎拿過冊子,快速翻閱了一遍,然后遞給大哥:“按他說的,改。”
她全程沒多看蕭晏之一眼,仿佛他就是一把特別好用的算盤。
晚飯時,氣氛就完全變了。
“蕭先生,你太瘦了!得多吃點(diǎn)肉!”孫鳳英熱情地夾起一大塊燉得軟爛的肘子,直接堆在蕭晏之碗里,壘成一座小山。
“先生,吃魚!我特意給你挑的沒刺的魚肚子!”二哥姜河不甘示弱。
“還有這個,補(bǔ)身體的!”三哥姜川把一勺金黃的雞湯澆了上去。
轉(zhuǎn)頭,他們又用同樣的熱情,給自己家的“病弱小弟”姜黎堆了同樣的一座“飯山”。
飯桌上,姜家三個猛男吃飯如風(fēng)卷殘?jiān)疲韬褪掙讨淖磺埃瑑蓚€碗堆得尖尖的,兩人慢條斯理地吃著,形成一幅極其詭異又和諧的畫面。
權(quán)傾朝野的攝政王,第一次被人當(dāng)成嗷嗷待哺的雛鳥一樣投喂。他握著筷子的手有那么一瞬間的停頓,但看著姜家人那一張張熱情真誠的臉,最終還是默默地,一口一口吃完了。
就在這時,一個干瘦的老頭端著酒杯走了過來,他是姜家的老管事,姜福,姜大錘的遠(yuǎn)房堂叔,在姜家干了一輩子。
他先是敬了姜大錘一杯,然后渾濁的眼睛瞟向蕭書白,皮笑肉不笑地開了口:“東家,咱們姜家雖然現(xiàn)在不景氣,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來當(dāng)賬房的。有些人年紀(jì)輕輕,嘴上沒毛,就怕把算盤打到別處去。”
這話一出,飯桌上的氣氛瞬間冷了下來。
孫鳳英就要發(fā)作,被姜大錘一個眼神按住。
姜福像是沒看見,自顧自地轉(zhuǎn)身,讓兩個下人抬進(jìn)來一個積滿灰塵的木箱。
“哐當(dāng)”一聲,箱子打開,三本油膩發(fā)黑、邊角都被蟲蛀了的爛賬本被他拿了出來,往蕭書白面前一放。
“蕭先生既然善算學(xué),那老婆子就考考你。”姜福指著賬本,聲音拔高,“這是前三年的陳賬,里面亂七八糟,還虧空了五十兩銀子。你若能在三天之內(nèi),把賬理清,把虧空找出來,這賬房你來當(dāng)。要是找不出來……”
他冷笑一聲:“那就請另謀高就吧!”
所有人都看出來,這是**裸的刁難!那賬本別說三天,三個月都未必理得清!
姜家三兄弟的臉都黑了。
姜黎卻放下碗筷,她沒看姜福,只看向蕭書白,平靜地問:“能做嗎?”
蕭晏之對上她的視線,那雙眼睛清澈又直接,仿佛在問一把刀,快不快。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只說了一個字:“能。”
“好。”姜黎站起身,對還在發(fā)愣的丫鬟說,“給他再點(diǎn)一盞燈,搬到他房里去。”
那一夜,所有人都沒睡好。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姜福就得意洋洋地等在院子里,準(zhǔn)備看蕭書白的笑話。
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蕭書白走了出來,手里拿著的不是那三本爛賬,而是一本嶄新的、用素色封面裝訂好的新冊子。
他將冊子直接放在了姜福面前的石桌上。
“前三年,總?cè)胭~一千二百三十七兩,總出賬一千零八十九兩。虧空并非五十兩,而是五十二兩三錢。”蕭書白的聲音在清晨的院子里,清晰無比,“其中三十兩,是丙申年冬月,你以采買木炭為名支取,并未入賬。另外二十二兩三錢,分散在二十七筆采買記錄中,每筆虛報(bào)半成到一成不等。”
姜福的臉,“唰”地一下,全白了。
他顫抖著手翻開那本新賬冊,整個人都僵住了。
賬冊里,不再是混亂的流水賬。而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表格。左邊寫著“借”,右邊寫著“貸”,每一筆錢的來龍去脈,對應(yīng)的人、事、物,都記錄得清清楚楚。每一頁的末尾,借貸兩欄的數(shù)字,都完美相等。
清晰、嚴(yán)謹(jǐn)、一目了然!
這哪里是賬本,這簡直是神跡!
他哆嗦著,嘴唇發(fā)青,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院門口,姜黎扶著門框,輕輕咳嗽了兩聲。她走過來,拿起那本新賬冊,隨意翻了翻,然后抬起頭,看向臉色慘白的姜福。
最后,她的目光落回賬冊上,只給了三個字的評價(jià)。
“可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