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試開考前三日,盤踞京城東街數十年的姜家鐵鋪,破天荒地熄了爐火。
那終日轟鳴不絕、仿佛巨獸心跳的鍛打聲驟然停歇,讓整條街巷都陷入一種詭異的死寂,過往的行人都忍不住踮起腳尖,生怕驚擾了什么。
鋪子里的學徒們沒閑著,一個個拿著抹布,把鐵鋪內外擦得锃光瓦亮,連門檻都快被搓掉一層皮。
院內,姜大錘,這位能把玄鐵鍛成繞指柔的鐵匠宗師,沒去碰他視若性命的鐵錘,而是搬了張最結實的鐵梨木板凳,像一尊黑鐵塔門神,紋絲不動地守在女兒姜黎的院門外。任何試圖靠近的飛鳥走獸,都會被他那沉默但極具壓迫感的目光逼退。
廚房里,孫鳳英更是化身戰時大將軍,叮叮當當,鍋碗瓢盆交響。一罐又一罐黑乎乎、氣味古怪但據說是她從宮里御醫那兒求來的獨門補藥,被她源源不斷地端進姜黎的書房,又端出空碗。
整個姜家,從上到下,進入了一級戰備狀態。
“駕!駕——”
一陣極不和諧的喧嘩與雜亂馬蹄聲,如同尖刀劃破絲綢,狠狠刺入這條街的寧靜。
周玉明一身騷包的云錦長袍,領著幾個京城有名的紈绔子弟,騎著幾匹膘肥體壯的高頭大馬,故意在姜家鐵鋪門口來回馳騁,耀武揚威。
“哈哈,聽說了嗎?姜家的‘小郎君’把城南最有名的方夫子都給氣跑了,這還考什么?不如回家掄錘子,那才是他的命!”一個尖嘴猴腮的公子哥高聲喊道。
“就是!一個鐵匠的兒子,也妄想通過科舉入仕?我爹說了,這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滑天下之大稽!”另一個胖子附和著,笑得滿臉肥肉亂顫。
他們放肆地大笑著,馬蹄揚起的塵土混雜著穢物,幾乎要飄進姜家那扇半開的大門。周圍的鄰里街坊紛紛關緊門窗,敢怒不敢言。
院門“吱呀”一聲,沉重地打開了。
大哥姜山走了出來,他身上只穿著一件簡單的麻布短褂,露出古銅色、如磐石般堅實的臂膀。他環視一圈,臉上沒什么表情,只對著鋪子里幾個探頭探腦、早就義憤填膺的學徒,沉聲吩咐了一句:
“鋪子門口灰太大了,弄得烏煙瘴氣。去,打水來,把街面好好潑一潑,清掃干凈。”
“好嘞,大師兄!”
幾個膀大腰圓、力氣多得沒處使的學徒早就憋著一肚子火,聽到命令,如同得了將令的士兵,雙眼放光。他們立刻從后院水井里打出十幾桶清冽的井水,人手一桶,排成一排,齊刷刷地沖了出來。
周玉明等人見他們出來,非但不懼,反而更加囂張,勒馬停在鋪子正中央,挑釁地搖著扇子:“怎么?想打架啊?來啊,你動小爺一根汗毛試試?”
姜山根本沒理他,只是對著學徒們,手臂猛地向下一揮!
“潑!”
“嘩啦啦——”
十幾道粗壯的水龍,在半空中劃出精準而有力的弧線,沒有一滴落在周玉明等人身上,卻鋪天蓋地地澆向了他們身下的駿馬!
那幾匹平日里養尊處優的寶馬何曾受過這種驚嚇,冰冷的井水一澆,立刻發出一陣凄厲的嘶鳴,前蹄高高揚起,瘋狂地蹦跳甩動,要把背上的主子們甩下去。
“哎喲我的媽呀!”
“穩住!穩住!這畜生瘋了!”
周玉明等人被顛得東倒西歪,發髻散亂,名貴的衣袍上沾滿了馬糞和泥水,如同剛從糞坑里撈出來的落湯雞,狼狽到了極點。
他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坐騎,一個個臉色鐵青,指著姜山,正要破口大罵。
姜山卻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著他們,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腳下的地界,又指了指學徒們手里的掃帚和木桶,慢悠悠地開口:“我家鋪子門口,掃灑除塵,清潔街道。各位公子爺,這難道也犯了王法?”
一句話,把周玉明所有的話都堵了回去。
是啊,人家在自家地盤上潑水掃地,天經地義!你能說什么?說他們故意潑你?可水一滴都沒沾到你身上,全潑馬身上了!你能為了一匹畜生去報官嗎?
周圍的門縫里,傳來一陣壓抑不住的噗嗤笑聲。
周玉明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在四面八方看好戲的目光中,連一句狠話都放不出來,只能帶著他那群渾身散發著惡臭的朋友,灰溜溜地打馬離開,那背影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當晚,夜深人靜。
蕭書白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安神茶,走進了燈火通明的書房。
姜黎沒有看書,而是閉著眼,手指在桌上一張畫滿復雜圖形的草紙上無意識地敲擊著,像是在腦中構建著某種精密的模型。
蕭書白將茶杯輕輕放下,杯底壓著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小紙條。
姜黎睜開眼,那雙眼睛在燭光下清亮得驚人。她端起茶杯,看到了那張紙。她展開,上面用雋秀的字跡寫著幾個名字,正是白天那幾個紈K绔,后面還用極簡的文字標注了他們各自的家世背景和主要靠山。
她看完,抬起眼,看向面前這個清冷矜貴的賬房先生:“蕭先生,一個家道中落、來我這小鋪子謀生的窮書生,如何對京中這些公子哥的家底了如指掌?”
蕭書白眼簾低垂,仿佛早已料到她有此一問,語氣平淡無波:“在下的長處,便是過目不忘。平日在酒樓茶肆替人寫信算賬,總能聽到些閑聞軼事,聽得多了,自然就記住了。”
“嗯。”
姜黎應了一聲,沒再追問,似乎是接受了這個解釋。她隨手將那張足以讓京城好幾個小官僚丟官罷職的秘辛紙條疊了疊,順手塞到了旁邊一方正在研墨、邊緣有些不平的硯臺底下。
墊平了,硯臺穩了。
蕭書白端著托盤的手,有那么一瞬間的凝滯。他看著那張被濃黑的墨跡緩緩浸染、徹底失去價值的紙條,那張一向清冷的俊臉上,唇角難以察覺地抽動了一下。
府試當天,寅時剛過,天還黑得像墨。
姜家大院已經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身高九尺、肌肉結實的三兄弟,如臨大敵。大哥姜山走在最前,目光如炬,像一頭開路的熊。二哥姜河和三哥姜川分列左右,像兩堵移動的城墻,將所有可能的沖撞隔絕在外。
而在他們密不透風的保護圈正中,是身形纖弱的姜黎。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但漿洗得筆挺的干凈儒衫,背著一只小小的考籃,清瘦的身影在三個哥哥的襯托下,愈發顯得單薄易碎。
這支畫風極其詭異的隊伍一走上街,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快看,是姜家的人!他們還真敢來啊!”
“天哪,中間那個就是姜家那個‘病秧子’?瞧那樣子,風一吹就倒了,還帶三個保鏢護送,這是去趕考還是去坐牢?”
“別說了,人家可是能把方夫子氣走的‘奇才’,說不定今天要在考場里畫符呢!”
不知道的,以為是哪個黑道家族在押送人質。知道的,則滿臉都是看好戲的譏笑。
姜家人對這些指指點點和竊竊私語充耳不聞,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向貢院。
貢院門口,人山人海,再次冤家路窄。
周玉明換了一身嶄新的錦衣,搖著玉骨扇,正和他的狐朋狗友堵在入口處,顯然是專程來堵她的。
看到姜黎一行人,他立刻夸張地笑了起來,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讓周圍所有人都聽見:
“喲,這不是咱們京城的奇人,姜家小錘爺嗎?怎么,昨天被潑水沒潑夠,今天還敢出門?帶這么多人來,是怕在考場里被人一碰就碎了,還得抬出去?”
“哈哈哈哈!”他身后的紈绔們發出一陣刺耳的哄笑。
周圍的考生和家長們,也都投來了看熱鬧的目光,嘲諷、鄙夷、幸災樂禍,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向姜黎罩來。
姜黎仿佛身處另一個世界,她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提著考籃,徑直走向貢院的大門。
就在她與周玉明擦身而過時,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二哥姜河,忽然停住了腳步。
他回過頭,一言不發地看著笑得最歡的周玉明。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姜河緩緩舉起了他那只比常人腦袋還大的鐵拳。
那拳頭上布滿了鍛打留下的老繭和猙獰的傷痕,每一條肌肉線條都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
他將拳頭舉到與視線齊平的高度,五根鋼筋般粗壯的手指,緩緩收攏,握緊。
骨節發出了“咯嘣”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
整個貢院門口,數不清的考生、家長、差役,連同周玉明和他那群朋友,所有的嘲笑聲、議論聲、呼吸聲,在這一瞬間,戛然而止。
周玉明臉上的笑容僵住,扇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和他那群同伴,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鴨子,張著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眼神里寫滿了驚恐。
在這一片落針可聞的死寂中,姜黎拿著考籃,那瘦削而筆直的背影,沒有絲毫停頓,消失在了那扇決定她與整個家族命運的厚重門扉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