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得發一打。”陸崢靠在門框上,語氣平平,像是隨口說的。
顧朝暄笑了一下,指尖無意識地繞著發尾,風從露臺灌進來,吹得她鬢角輕輕動。
“這些‘挺多’的朋友里,”她語調不緊不慢,“有沒有什么特別的?”
“特別?”他疑惑。
“嗯。”她裝作隨意地笑笑,“比如能陪你熬夜寫論文、一起去喝酒、還懂得安慰你的那種。”
“有啊。”他想了想,聲音不疾不徐,“項目組里幾個都是。”
“女的?”
“也有。”
顧朝暄“哦”了一聲,輕得幾乎被風吹散。
片刻后,陸崢忽然喊她:“顧朝暄。”
“嗯?”
“別瞎想。”他的聲音有點低,有一點不易察覺的認真,“我和那些人都是同學。”
顧朝暄沒抬頭,只是笑了一下,語氣軟軟的,聽不出情緒:“我知道啊。”
“真的?”
“當然。”她語氣輕飄飄的,“就算你有女朋友,也挺正常的事。”
她頓了頓,彎了彎嘴角,“我又不會用‘見色忘友’來形容你。”
話一落,她伸手把吹風機的插頭拔了,發出一聲輕響。
“睡了,我有點困了。”
她起身往臥室走,風從露臺的縫里鉆進來。
她經過他身邊時,肩頭的發絲輕輕擦過他手臂,帶著一點濕氣和洗發水的味道。
臥室門沒關嚴。
燈光從縫隙里溢出來,細細的一條亮線,落在地板上,隨著她的腳步一點點移動,最后停下。
陸崢靠在門框上,靜靜地看著那道光。
屋里安靜得只剩下風聲,空氣里有淡淡的橙子味。
過了很久,他才在心里輕輕嘆了一句:
顧朝朝,你總愛亂想。
露臺外的風吹過夜色,遠處傳來一點模糊的鐘聲,輕輕撞碎,散進黑暗里。
……
清晨。
雅典的天亮得很慢,露臺外的天空泛著淡藍。
顧朝暄醒得早,起身去倒水,看到陸崢蜷在沙發上,薄毯滑到一半。
他睡得很沉,額前的碎發被光線切出一層微亮的邊。
她站了片刻,悄悄彎下腰,把毯子往上拉了拉。
手指無意碰到他的手背,溫熱得有點燙。
顧朝暄愣了兩秒,收回手,輕輕嘆了口氣。
她忽然想到昨晚自己說的那些話:“愜意啊”“新朋友啊”
全都像故意拋出來的石子,只是想聽他心里一絲波動的聲響。
可最后,沒什么回音。
她又笑了笑,拿起杯子。
顧朝暄低頭喝水,眼神輕輕落在他身上。
原來長大以后,所有的“喜歡”都變得克制又體面,連心酸都要藏進最輕描淡寫的關心里。
……
船靠岸的時候,正午的光把海面劈成一塊一塊的亮銀。
圣托里尼的碼頭人聲嘈雜,出租車排成一條蛇,白房子遠遠疊在山脊上,像一張過曝的明信片。
“先去酒店放行李?”陸崢提起箱子,側身替她擋了下風。
“好。”顧朝暄剛把帽檐往下壓,手機在口袋里震個不停。
她本能地掏出來……屏幕上是“姥爺”的名字,一排未接。
她心口“咯噔”一下,按下接聽:“姥爺?”
對面只有粗重的呼吸聲,隔了半秒,老人的嗓音擠出來,沙得不成樣子:“朝朝……你、你在哪兒?”
“我在圣托里尼,剛下船。您慢點說,怎么了?”
“你媽……”那端像是被人遞了一口氣,聲音陡地發緊,“早上出車禍了。現在還在搶救。你姥姥聽到就暈過去,送同一個醫院了……你快回來——”
碼頭的風忽然像被人撥到了最大,呼嘯著灌進她耳朵。顧朝暄手指一抖,手機差點沒拿穩:“在哪家醫院?”
“協和。朝朝,你快點回來,要不然……恐怕……”姥爺說不下去了。
那頭忽然傳來一陣嗚咽與混亂的腳步聲。
“姥爺!”顧朝暄的聲音幾乎是破出來的,“您別急,我現在就回國,馬上、馬上就走!”
風從海面呼嘯著掠過,卷起一陣刺耳的汽笛聲,海浪一層層打上岸,嘈雜的人聲在她耳邊全變成了一片模糊的轟鳴。
她的喉嚨像被鹽水灌滿,發不出聲音,指尖僵硬地攥著手機,整個人幾乎連站都站不穩。
“顧朝朝?”陸崢察覺不對,立刻上前,一手接過她的箱子,另一手扶住她的肩。
“怎么了?”
顧朝暄抬頭,眼睛通紅,嘴唇輕微顫著,連呼吸都不穩:“陸崢……我媽出車禍了。”
他怔了一秒,神情立刻收緊:“在哪?”
“協和醫院。姥姥也倒了。”她的聲音幾乎是哭出來的,“姥爺說……讓我趕快回去。”
陸崢的手收緊,掌心貼著她的手背,指腹傳來的溫度是唯一的支撐。
“我們現在就回北京。”
……
意外來得猝不及防。
那年的顧朝暄,并沒和陸崢一起看到她心心念念的愛琴海日落。
他們甚至沒來得及走出碼頭。
彼時陸崢拽著她往出口跑。行李箱被風吹得傾斜,輪子在石板路上磕得發出急促的撞擊聲。
到了機場,陸崢也接到家里的電話,是母親。
陸崢站在登機口外,機場大廳的燈白得刺眼。
廣播一遍遍催促登機,行李推車的輪聲在地面上來回碾過。
電話那頭的母親還在說著什么,斷斷續續的哭聲穿過電流,糊成一團。
“小崢……你小叔叔出事了,車禍,很嚴重……你爸也在去醫院的路上,你——你趕緊回來……”
“在哪?”
他問,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那頭沒能立刻回答,似乎有人在奪電話。
緊接著是一陣混亂、驚慌的嘈雜聲。
“小崢啊,你叔叔——”那是陸母的聲音,已經哭得語不成句,“沒、沒搶救過來……”
陸崢怔在原地,手里的手機忽然變得冰涼。
他聽見自己輕輕應了一聲:“我知道了。”
然后掛斷。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航站樓的天花板極高,光從上方傾瀉下來,一片蒼白。人群推搡而過,行李的滑輪劃過鞋尖,他仍舊沒有動。
直到有人輕輕拽了他一下。
“陸崢。”
是顧朝暄。
她的眼睛是紅的。
“航班要登機了。”她啞著聲音,試著對他笑了一下。
那一瞬,他喉嚨一緊。
她在為另一個痛苦竭力支撐、強忍崩潰,而他自己,也正被另一場天塌壓得喘不過氣。
命運像是忽然在同一刻,對他們兩個同時按下了刀口。
“好。”他輕聲說。
她跟著他往登機口走,腳步有些飄。
飛機起飛前,她整個人都靠在座椅上,安靜得出奇。
手還握著那支手機,指節一動不動。
陸崢側頭看她,燈光從舷窗外照進來,她的睫毛在光下顫了一下。
他忽然伸手,把她的頭輕輕拉向自己肩頭。
“睡一會兒吧。”他說,聲音低得像嘆息。
顧朝暄怔了一下,沒有拒絕。
只是靠著他,眼神空茫地望向前方。
飛機起飛時,機身劇烈震了一下。
她閉了眼,淚卻從眼角滑下來。
陸崢沒有動。
他只是安靜地坐著,讓她靠著,任由她的情緒像潮水一樣一點點散開。
他喉嚨緊繃,視線落在遠處的安全指示燈上,紅得發亮。
……
從圣托里尼回國那天,北京下著雨。
顧朝暄一夜沒合眼,飛機落地時天剛蒙蒙亮。
她和陸崢從機場一路趕到協和,鞋底的水跡一路拖進長廊。那一層的燈光慘白,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
門口坐著姥爺。老人整個人都瘦了,頭發亂糟糟的,手里還攥著一串佛珠,指尖在顫。
她跑過去,聲音發抖:“姥爺,我媽——”
老人的嘴唇動了動,喉結滾了一下,遲疑著開口:“朝朝,進去吧。你……你媽走了。”
世界忽然安靜。
只有天花板上的燈光還亮著,白得刺眼。
她的手在抖,半天才擠出一句:“您說什么?”
姥爺閉上眼,艱難地點了下頭。
關于母親的車禍,隨著回來,也逐漸有了更清晰的說法。
謝云青出事的那天,本是要去首都機場。
同車的,還有陸崢的小叔陸晟。
兩人原定乘坐同一航班前往瑞士日內瓦。那是一次聯合金融與外交層面的合作簽約會,牽涉多個機構與資金流向。
項目由謝云青負責前期談判,陸晟則作為陸氏集團的對接代表。
一切原本安排得妥帖。
可就在登機前兩個小時,司機在東南三環的匝道上失控,車子高速撞上前方油罐車,當場爆炸。
兩人都沒能等到救援。
醫院的走廊長而靜。
顧朝暄靠在墻邊,眼前一片模糊。她聽見姥爺斷斷續續地說——
“……你媽這些年啊,太累了……有時候我真希望她沒那么拼……”
老人頓了頓,聲音里帶著隱忍的沙啞,“那孩子也一樣,陸家的那個小晟,是個好人,可惜——”
他沒再往下說。
只是低下頭,手里的佛珠一圈又一圈地轉。
那場事故之后,調查像一張無聲的網,迅速鋪開。
項目涉及外資審批、資金流向、境外賬戶,一切都成了“需要解釋”的問題。
媒體上只留下一行簡短的報道:
“因工作疏忽導致出行意外,具體情況正在進一步核查中。”
姥姥聽聞噩耗后暈倒,送進同一家醫院。醫生說是情緒性昏迷,又伴隨心衰。
姥爺一夜沒合眼,坐在重癥監護外的長椅上。
那一年的冬天,北京格外冷。
風一夜一夜刮,落葉掃不盡,灰蒙蒙的天像是被凍住了。
謝云青的葬禮那天,天色陰沉。
靈堂前白花堆成山,香燭的煙氣直往上升,混著冷氣,嗆得人眼眶發酸。
她穿著黑大衣,整個人像被抽空了魂,站在人群里,神情茫然。
母親的照片被裝在黑邊相框里,笑容溫柔。
外頭不知誰低聲說了一句:“陸家那邊的葬禮,也在今天。”
顧朝暄怔了怔,抬眼看去。
隔著一條長長的走廊,另一側的靈堂同樣掛滿白幡。
那是陸晟的葬禮。
雪花落在黑傘上,一層又一層,冷得刺骨。
她沒見到陸崢。
那幾天,她都沒再見過他。
倒是看見了楊淼。穿著深灰呢大衣,神情蒼白,立在不遠處。
楊淼的眼神在她身上停了半秒,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輕輕點了下頭。
顧朝暄張了張嘴,什么都沒說。
風太大,所有話都被吹散。
哦,還有個好久不見的人。
是秦湛予。
他站在靈堂外的回廊盡頭,黑色大衣系得很緊,肩背更顯得挺直。
冬天的風從敞開的門縫灌進來,把他鬢角吹得微亂。
有人從他身側經過,他下意識側身讓開,露出半張被冷意洗得清清楚楚的側臉。
兩邊的白幡在風里輕輕拍打,發出不易察覺的窸窣聲。
顧朝暄抱著懷里的白菊,腳步停了一瞬。她想不到在這里會看見他。
他很快也看見了她。
沒有立刻上前,只是往她的方向走了兩步,停在合適的距離。
“顧朝暄,”他開口,嗓音壓得很低,被冷空氣磨得有點啞,“節哀。”
她“嗯”了一聲,喉嚨發緊,勉強擠出一點聲音:“謝謝。”
秦湛予垂下視線,看了看她懷里的花,又看了一眼那張微笑的遺照,神情很淺,禮數周到,情緒卻收得極嚴。
他像是想說什么,唇瓣動了動,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只從口袋里取出一包紙巾,伸手遞過來。
“擦擦。”他補了一句。
她沒有接,怔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低聲道謝,把那包紙巾揣進大衣口袋。
……
那段時間,她跟陸崢沒有再聯系過。
手機里躺著未讀的消息與未接來電,她沒有點開。
黑白兩場奔波把人抽空,醒來就是奔喪、簽字、抬花圈,睡去是消毒水的味道和走廊盡頭永遠亮著的冷燈。
母親的靈位撤下去沒多久,姥姥也沒撐住。
消息傳來得很安靜——
凌晨四點,醫生嘆了口氣,說“走得平和”。
顧朝暄把“知道了”三個字發出去,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很久,像是還在等一個“不”的通知,卻什么也沒有。
下葬那天,北京陰得厲害,地面結了薄霜。
靈車停在小樓前,白幡被風掀起又落下。
姥爺穿了件舊的唐裝,扣子扣到最上,依舊筆挺。
送到一半,他忽然拄著拐停下,看著她,喉嚨滾了滾,艱難地說:“朝朝,有件事情姥爺想跟你商量一下。”
顧朝暄把傘往姥爺那邊傾了傾,肩頭淋了一點冷雨。她“嗯”了一聲,等他往下說。
“姥爺想給你重新安排學校,”老人盯著新覆的泥土,指節在拐杖上輕輕發顫,“年后……你別回波士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