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朝暄跑了。
帆布袋在肩頭晃蕩,帶子割得她肩膀生疼。
鞋底打濕,濺起斑駁的水珠。
夜風割臉,巷子深遠,永無盡頭。
她像一只慌不擇路的獸,只憑本能逃離那道壓下來的視線。
可車燈像潮水,裹著低沉的轟鳴,輕而易舉地追了上來。
她跑不贏的。
因為在下一瞬,手腕被猛地攫住。
她的身體猛然被拽回,踉蹌著撞進車燈投下的光里。
她下意識要抽回手,卻怎么都掙不開。
秦湛予近在咫尺。
車燈從背后打過來,光線刺白,他整個人如同從光里走出的審判者。
那雙桃花眼在燈下更顯狹長凌厲,眼尾生來帶著一絲勾人,但在此刻盡數收斂成寒光,鋒銳逼人。
秦湛予低頭,看著被他扣住的那只手腕。
瘦得幾乎只剩下骨節,冰涼,細得不堪一握。
掌心一收,他甚至能感到她的脈搏在驚惶地跳。
燈光下,她的臉清減得厲害,眼窩深陷,唇色褪白。
那張曾經明亮飛揚的臉,如今只剩下影子。
而他,西裝熨帖,領口一絲不茍,立在光里,周身氣息克制而冷峻。
這就是差距。
同樣從少年大院走出來的人,一個是眾人追捧的年輕政要,一個是困在陰溝里的落魄幽魂。
“顧朝暄。”
他低聲喊她的名字,咬字極重。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不知好歹!”
顧朝暄沒說話。
她垂著眼,睫毛投下的陰影淡而脆弱,任由他攥著手腕,沒有掙扎,也沒有反駁。
她從前最擅長的,就是言辭鋒利。
在法庭上,她能用三句反問讓對方啞口無言。
在少年時,她能和他唇槍舌劍,針鋒相對,明亮張揚得不可一世。
可如今,她只是沉默。
街上風聲呼嘯,秦湛予的指尖微涼。
良久,他才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洶涌的情緒,將她拉向車邊。
車門被推開。
他幾乎是逼著她坐進去的。
狹窄的車廂里,空氣靜得可怕。
發動機的低鳴聲和她急促的呼吸混雜在一起,拉出一條壓抑的弦。
秦湛予坐在駕駛座,手指搭在方向盤上,側身看她。
她靠在車窗,身子仿若一點力氣都沒有。
帆布袋被放在膝上,鼓鼓囊囊,顯得廉價。
燈光從擋風玻璃斜斜灑進來,落在她臉上。
她比記憶里清減了許多,面頰的弧度被歲月削去,膚色蒼白,唇色干澀。
那雙眼睛,明明還是舊日的形狀,卻早已失了從前的光亮。
目光游移間帶著戒備,更多的卻是惶惑……
這份神情,他在許多老干部的臉上見過。
他們走過風雨,眼神里藏著遲疑與疲憊。
可她不過才二十幾歲。
秦湛予移開視線,手指一點點收緊在方向盤上,青白分明。
沉默著,倒是顧朝暄先打破屏障:“……嘿,秦湛予,好久不見!”
秦湛予聞言看她,沒說話。
是挺久的,快四年了。
顧朝暄沒有得到他回應也不尷尬,唇角扯了一絲似有若無的微笑。
好一會,他問:“什么時候出來的?”
“半年前。”
半年前——
他正被推舉著站上一個又一個主位,觥籌交錯,聲名漸起。
而她,孤零零地從鐵門里走出來,背著一只帆布袋,在這座城市的夾縫中謀一口飯吃。
秦湛予嗓音壓得極低:“為什么不回去?”
“那里沒有我能回的地方。”她回答,旋即又補了一句:“死的死,散的散……留下的,也各自避開我。北京,對我來說,已經是空城。”
他從來沒見過她這樣低聲地解釋自己,從前的顧朝暄,總是昂著頭的。
他斂起情緒,又問:“這半年,你都靠火鍋店的工錢過活?”
顧朝暄點頭。
他看得心緒復雜,想問她為什么不求助,想問她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這樣的泥沼里。
可喉嚨像被堵住,所有疑惑最終化作胸口的沉重。
“陸崢知道嗎?”
聽到這個名字顧朝暄指尖一緊,隨即垂下眼睫,搖了搖頭。
“為什么不告訴他?”
她沉默了很久,才低聲道:“沒必要。也沒什么好聯系的。”
秦湛予眼底閃過絲不易察覺的諷意:“沒什么好聯系的?你們當年,可不是這樣的。”
顧朝暄沒有反駁。
半晌,她低低開口,像是在自問:“……他,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