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區總醫院門口,松影斑駁。
顧朝暄下車時,謝老爺子已經等在門廊下,一身黑色中山裝,袖線筆挺,銀發梳得服帖,拄著那根用了多年的黑檀拐。
老人的背依舊直,只是站久了,指節在拐把上不自覺地繃緊。
“走吧。”
她點頭,把袋子提在身側。
里頭是一路上買的花,梔子新開,葉脈油亮,香氣清而不膩,是姥姥生前最偏愛的味道。
……
去八寶山的路上,車窗外是明凈的北京初夏。
槐花風一陣陣地往車里灌,陽光在柏油路上拉出長長的白線。
到了園區,山風比城里涼一線。
柏樹排得整齊,陰影在石階上切出清晰的邊。
她從袋里取出濕巾和小刷子,先把兩塊碑前的灰塵擦凈,再把水倒進小白瓷碗里,細細地抹過字縫。
謝老爺子蹲不下,便站在一旁,拐杖點著地,眼尾的紋路深了些。
“你姥姥和你媽,最不愛臟。”他說,像是交代,又像自言自語。
顧朝暄點點頭。把梔子分成兩束,一束插在姥姥的碑前,一束放在母親“謝云青”的名字下。
風一吹,梔子微微顫,香意更盛。
她垂下眼,掌心緊了又松。
心里一句話緩慢地浮起來,像是穿過了很長的走廊,才落到聲帶上,但終究沒出聲——
對不起,姥姥,讓您看到這樣子的朝朝,滿身瘡痍,一事無成。
她指尖拂過“謝云青”二字,停了很久。
喉嚨發澀,又在心里重復了一遍。
——對不起。
謝老爺子沉默地站著。
半晌,他從懷里掏出一包紙巾,塞到她手里:“梔子放好了就行。人活著,慢慢拾掇。你姥姥……現在知道你回來了,比什么都強。”
她接過,低聲道:“嗯。”
風從柏樹尖劃過,樹影在碑面上爬動。
她把兩只小小的供杯擺正,又把帶來的點心拆開,掰下一塊,端端正正放好。
禮畢,她后退半步,和謝老爺子并肩站住。
……
下山時,山風順著臺階往上涌,吹得柏樹葉沙沙作響。
謝老爺子走得慢,拄著拐,顧朝暄在旁側半步護著。
陽光從枝影間落下,打在她的黑襯衫上,反著一層柔光。
走到半山腰時,她的手機在包里輕輕一震。
她停了一下,從包中拿出來一看。
是秦湛予發來的短信——
【晚七點,東四十條巷口的“止廬”。】
末尾還附了句:【別遲到。】
她盯著那行字看了幾秒,指尖動了動,然后把手機重新收進包里。
謝老爺子見狀,斜睨了她一眼,拐杖在地上點了一下:“誰的消息?”
“朋友。”她語氣淡淡。
老爺子“哼”了一聲,似信非信。
又走了幾步,他像是隨口一問:“在江渚……交了對象?”
顧朝暄的腳步一頓,低頭,沒說“是”,也沒否認。
沉默,就是默認。
謝老爺子挑了挑眉,神情復雜。
他本以為,這孩子這一輩子都要被那段舊事鎖死,沒想到,竟還有人能走進她心里。
他心底松了口氣。
“是哪里人?”他又問。
“北京人。”
“北京人?”謝老爺子頓了頓,略顯意外,“那他是干什么的?北京人,怎么跑到江渚去了?”
顧朝暄抿唇,思索片刻:“他是部委的,帶隊到江渚巡查。”
謝老爺子聽到“部委的”,腳步一頓。
山風從柏樹縫隙間灌下來,吹動他中山裝的衣角。
他眉頭輕蹙,沒立刻說話。
拐杖一點一點地敲著石階,節奏很輕,卻在安靜的山路上格外清晰。
“部委下來的?”
語氣里帶著探詢,也帶著幾分若有若無的意味。
顧朝暄“嗯”了一聲。
謝老爺子側過頭,盯了她一眼,那目光沉沉的。
沒繼續問,可心里已經有了幾分猜測。
她也是在軍大院里長大的。
那些孩子的名字、脾氣、家底,他都能對上幾分印象。
能在那樣的體系里一路上來的青年干部,背景、家教、人脈……哪一環都不簡單。
尤其能帶隊去江渚那種地方的,更是少見。
那不是尋常的“鍛煉”,而是真正要下到泥里去。
要有膽識,也要有底氣。
謝老爺子收了思緒。
“那小子,小時候不待見你,現在你跟他交朋友。別因為他長得一副好相貌,會說幾句好聽的,就拿他當回事。”
顧朝暄知道姥爺已經猜到是誰,先一怔,隨即失笑。
“好。”她應了一聲,語氣溫順,藏著幾分斂不住的笑意。
謝老爺子瞥了她一眼,心頭反倒更不舒服了。
這孩子,從小就這樣,越是外表恭順,心里越有自己的主意。
他拐杖在地上點了兩下,像是在掩飾什么:“談談可以,沒我準許不能帶回家。”
“我知道的。”她回答,“我心里有數。”
她本來也沒打算把秦湛予帶回家。
一來,他們之間才剛開始,關系尚淺,還沒到能被冠上“正名”的地步;
二來,她知道謝老爺子的脾氣。他一生行得正,立得直,對“軍大院出身的孩子”又挑又慎。
若真把秦湛予帶到他面前,不論他是誰、是什么級別,只怕也逃不過幾番冷面審視。
她對這段關系看得很清楚。
他們之間的牽絆,是在最灰暗的時刻萌生的,帶著一點命運的巧合,也帶著人心的溫度。
但秦湛予的世界,注定是往上走的,而她經歷過一次墜落,不想再被光亮照得無處遁形。
把謝老爺子送回醫院后,兩人在病房里隨意吃了頓飯。
他吃得少,她替他收拾完餐盤,叮囑幾句便告辭。
回謝家的時候已經下午兩點,院子里鋪滿了陽光。
李嬸早早把書搬出來曬,擺了一整院子的木架和藤椅。
舊書被風一頁頁掀開,書頁間散出淡淡的紙香
顧朝暄推門進去,看見那一幕,腳步下意識慢了些。
那些書大多是她小時候的。
法典、辯論手冊、還有幾本舊小說,封皮褪了色,角落卻被擦得干凈。
風一吹,陽光在紙頁上閃著微微的亮,她竟莫名覺得,連空氣都溫柔了。
她彎腰隨手翻了一本。書頁發干,頁邊留著她當年的筆記,字跡還帶著鋒利的少年氣。
那一瞬間,心底積了許久的沉悶仿佛被風輕輕撥開。
她笑了一下,合上書。
轉身進屋,洗了個熱水澡,把那件黑襯衫換掉。
換上一條淺色的裙子,柔軟的布料垂到腳踝,頭發半濕未干,垂在肩側。
鏡子里的自己顯得比早上輕盈許多。
一想到秦湛予為她安排的接風宴,顧朝暄擦著頭發的動作微微一頓。
她不是沒見過那種場合,觥籌交錯、言笑周旋,人人都帶著分寸和目的。
她不知道那些人現在會怎么看她。
可早晚是要面對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