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石榴花正開,火一樣的紅在晨光里晃。
李嬸把粥端上桌,笑著說:“回來正好,給你煮了豆汁兒,炸了焦圈,還有幾根油條,你愛吃的糖火燒也在籠屜里。”
顧朝暄“嗯”了一聲,聲音沙啞。
她沒坐下,只說:“李嬸,我先洗個澡,等會吃。”
“好。”
……
回房關門,反鎖。
在浴室,她脫下衣服的那一刻,鏡子里映出她自己,脖子、肩頭、鎖骨下,全是青紅的痕跡。
熱水順著她的肩頭往下流,帶著一種不真實的溫度。
顧朝暄站在霧氣里,呼吸一陣一陣發(fā)緊。
她的皮膚很燙,燙得不只是因為水溫。
那是一種從身體深處升起來的灼熱。
仿佛每一寸被碰過的地方,都還留著昨夜的記憶。
胸口、鎖骨下、腿側……只要水流掠過,神經(jīng)就會一跳。
她不習慣這種感覺。
過去二十多年,身體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具載體。
可現(xiàn)在,它有了自己的反應,仿若被打開了某個開關。
她試著深呼吸,想讓自己冷靜下來。
可心跳還是一下一下往上撞,節(jié)奏失控。
身體比她自己更誠實,也更固執(zhí)。
神經(jīng)的興奮還沒完全退去,哪怕只是輕輕擦過肌膚,也會引來一陣顫意。
那種敏感讓她手足無措。
她甚至分不清,這究竟是疼、是癢,還是另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明明一切都結束了,身體卻在一點點回憶那場未知的接觸。
她閉上眼,任憑水流沖在自己身上。
一股復雜的情緒在胸口堆積:羞恥、慌亂、還有一種陌生的好奇。
她的身體在變化,她清楚地知道。
皮膚的溫度、呼吸的頻率、甚至心跳的節(jié)奏,都和昨天不同。
那是一種被標記過的感覺。
不疼,卻讓她不敢多想。
她伸手去調冷水,想讓自己清醒一點。
冰涼的水一落下,皮膚瞬間收緊,她輕輕打了個哆嗦。
鏡子里的她,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臉頰上,
眼神亮得近乎倔強。
她盯著那張臉許久,驀然意識到——
那場混亂的夜晚,已不只是一個錯誤的片段。
它改變了她。
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認,
她的身體已經(jīng)記住了那種感覺。
而她,只能在這場熱與冷的交替里,慢慢學會與自己和解。
……
顧朝暄擦干頭發(fā),換上T恤與長裙。
推門出去,晨光正好。
李嬸正在院角收拾,見她出來,笑著招呼:
“哎呀,洗完啦?早點吃吧,豆汁兒要是涼了,就不香了。”
顧朝暄“嗯”了一聲,挽起袖口去盛粥。
瓷勺碰在碗壁上,發(fā)出輕輕一聲脆響。
李嬸在一旁擦手,似是隨口,卻低聲道:
“朝朝啊,昨晚你不是去參加何家的宴會嗎?怎么沒回來?我還以為你在那邊住下了呢。”
她頓了頓,又壓低了聲音:“陸主任來了。”
顧朝暄的手一頓,瓷勺在半空里輕輕晃了一下。
沒說話。
李嬸嘆了口氣,神情里帶著一點憐惜,“昨天夜里,他坐在院子里那棵槐樹下,什么也沒說,就抽煙。茶我給他端了兩次,都沒喝,煙是一根接一根。天快亮的時候才走。”
“……他沒說什么?”
“沒。”李嬸搖頭,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但看那神情,像是出了什么事。臉色很沉,一句話不帶。朝朝啊,你待會兒給他打個電話吧。咱們不一定能幫上忙,慰問一下也是好的。”
這兩個孩子算是她看長大的,小時候多好的兩個人啊,也不知道后來是從哪一刻起,連“熟悉”都成了一種禮貌的假象。
這些年,北京城的天也變了。
老一輩漸漸退下,年輕的一輩各有去處。那兩個孩子,一個走上政務系統(tǒng)的正軌,行事一板一眼,像他父輩當年的模樣;一個經(jīng)歷風浪之后,學會了沉默和自持,身上的棱角被歲月打磨得干凈。
這樣的距離,干凈得體,卻讓人心疼。
顧朝暄垂下眼,瓷勺在碗中輕輕攪動。
豆汁兒的香氣混著焦圈的熱味,在空氣里慢慢升騰。
有種說不出的沉。
她忽然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
這一夜,兩個男人都沒睡。
一個在她夢里,一寸一寸地逼近;
一個在院外的夜風里,把煙抽到了盡頭。
她放下勺子,輕聲道:“我知道了,李嬸。”
語氣溫和,卻帶著一點力竭的平靜。
李嬸看著她那雙眼,嘆了口氣,不再多說,只去收拾餐具。
……
她最終沒有撥那個電話。
她按時出門。
因為臨時任務,門崗給她批了日通行證,白底黑字,姓名與證件號都在。
她在前臺登記,接過訪客牌。
走廊很靜,空調的風吹在腳踝處,帶著會場常見的那種“標準化涼意”。
十點整,她敲門。
“進。”
楚悅站在窗邊,袖口挽到手臂中段,指著投影上的會議流程讓同事對表。
她回頭時,神情自然,像把電話里那點緊繃在轉身的一秒就收拾干凈了。
“來了?”
顧朝暄點點頭,說早上好。
兩個人寒暄幾句,顧朝暄隨之就開啟了工作模式。
她抽出術語庫。
是更新到昨天晚上的版本,能源轉型、碳邊境調節(jié)、產業(yè)補貼、實驗室合作、訪問學者互認……每個詞條后面都標了使用場景與備選譯法,右頁留白處用鉛筆寫著“若對方先用A,保持A;若對方先用B,保持B”,簡潔而專業(yè)。
她看得很快,偶爾在邊緣添幾個小記號:同根詞、易混義、語域高低。
英語之外,夾著兩頁法語與一頁德語的補丁,她眉頭微挑,順手把三處性數(shù)配合的小錯圈了出來。
“看到了?”楚悅把水杯放到她手邊,“謝謝,確實漏了。”
顧朝暄“嗯”一聲,繼續(xù)往后翻。
紙張在指腹下輕輕刷過,像把思緒磨得更細。
她不刻意想昨晚,不刻意想清晨那幾句。
她的方式是把眼前的線條全歸整到位:數(shù)字、名詞、順序和邏輯,一樣不少,一樣不多。
十一點,辦公室里通知:下午兩點去國圖國際廳踩點,三點半做一次全流程演練,包括安檢、同傳間測試、席卡校對與動線預演。
她點頭,合上資料,把已改的標注發(fā)回團隊云端。
短信輕輕震了一下。
她不看,也知道是誰。
楚悅在對面,余光落在那一閃。
她沒有開口問,只低頭在備忘清單上添了一行:音響備機×1、麥頭備用×2、同傳間空調檢查。
手指頓了頓,把手機屏幕劃開——
十一:【她如果去上班,給我發(fā)個信息。】
早晨八點半發(fā)的。
楚悅在會議例會間隙掃到,簡短、沒有解釋,末尾也沒有標點之外的任何情緒。
她沒立刻回,等看見顧朝暄出現(xiàn)在門口,才打了兩個字。
來了。
她知道他們在鬧別扭。
十一這樣的人極少和誰用請求的語氣談一件小事;他向來是把人、事、變量全部裝進一個能控的框里,給出“最優(yōu)路徑”,別人照做即可。
能讓他退半步,說明那半步已經(jīng)逼近他的邊界。
楚悅想了想,把手機扣回案頭。
她不打算插手。
高翻院的工作有一套冷靜的“非介入”原則。
在場,但不評判;協(xié)助,但不卷入。
對人亦然。
她抬眼,看見顧朝暄正在把術語庫最后的附表一頁頁壓平,指甲修得很短,指節(jié)下隱著那種訓練過的整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