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朝暄反復撥了幾遍電話,屏幕上始終跳著那行冷冰冰的提示。
【對方已關機。】
她又試了視頻、短信、微信……
所有的消息都像掉進了深水里,沒有回聲。
心跳急得厲害,一下一下,撞在胸口,像是要把那些被她刻意掩埋的慌亂全都逼出來。
顧朝暄拿出手機,指尖還在微顫。
她查航班,輸入“北京—江渚”。
下一班,晚上九點三十五分。還有三個小時。
她毫不猶豫地按下“確認支付”。
行李箱在臥室角落。
她拉開柜門,拿出證件袋,塞上幾件衣服。
……
到了江渚,已是凌晨一點多。
出租車的燈光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拖出長長的影子,江渚的雨剛停。
“去江渚第一人民醫院。”
司機回頭看了她一眼,點頭:“好嘞。”
車子并入主干道,雨刷在擋風玻璃上刷得勻速,街燈被拉成一串串光線。
顧朝暄靠在車窗,指尖緊攥著手機。
屏幕一遍又一遍亮起,又暗下。
每一次屏幕亮起,都像希望的一次回光,可轉瞬又被現實熄滅。
車速不快。
江渚這座城夜里安靜得近乎死寂,只有遠處港區的吊塔在黑暗里亮著紅光。
司機小聲哼著收音機的舊歌,沙啞的旋律里混著一點落寞。
她靠在座椅上,閉了閉眼。
腦子里亂成一團。
他闖進她的生活時,她正在努力拼湊破碎的自我。
他懂分寸,卻偏要越界;懂冷靜,卻總能用一兩句平常話讓她的防線寸寸崩塌。
他像是一場精密的審訊,也像是一場救贖。
對他的感情,她一直沒法說清。
那不是愛情的轟烈,也不是依附的柔情。
更似是一種漫長又矛盾的牽引……在最糟的時光里,有一個人愿意不顧規則地伸出手。
她知道他不屬于她,也從沒想過要去擁有。
但他活著,她就能安穩一點。
車窗外掠過的燈光一盞盞退遠,她看著自己的倒影映在玻璃上,神情恍惚。
那是一張蒼白的臉,藏著壓抑的慌。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
——秦湛予,你一定要平安。
——你要活著,要好好的。
——要比我好。
她的這一生過得不堪,跌跌撞撞,從明亮到暗處,再也沒走出來。
可他不一樣。
他有根、有光、有整個世界在等他回去。
他是天上那顆星,而她,是在泥里的影子。
出租車駛上機場高速延伸線,天邊泛起一點微光。
司機在后視鏡里看她一眼,小聲道:“姑娘,江渚的夜露重,到了醫院記得加件衣服。”
她點點頭,嗓子有些啞:“謝謝。”
車停在醫院門口。
霓虹燈照在潮濕的地磚上,閃著淡白的光。
急診樓燈火通明,出入口處還停著幾輛救護車,藍光一閃一閃,仿若在呼吸。
她下車,風灌進衣領。
行李箱的輪子碾過積水,發出細碎的聲響。
醫院大廳的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味,冰冷而刺鼻。
她走到導診臺,嗓音微微發抖:“請問……今晚事故的傷員,督察調研組那邊的人,在哪一層?”
導診臺后的護士穿著淺藍的防護服,眼神疲憊,整棟樓的燈光把她的皮膚照得發白。
聽到“督察調研組”幾個字,她的神情幾乎肉眼可見地一變。
“您是家屬嗎?”
顧朝暄的嗓音發干,“不是……但是我男朋友在里面。”
護士抬起頭,語氣依舊溫和,卻在職業的克制里多了一分審慎。
“請您出示一下身份證,還有探視證明。”
顧朝暄愣了愣,指尖下意識地去摸包里的證件。
身份證在,其他的……當然沒有。
“我、我沒有……只是聽新聞說出事了,我怕——”
護士的表情已經變得禮貌而疏遠:“抱歉,這批傷員屬于重點單位,目前在重癥區,由上級統一管理,暫不對外公開信息。”
她停了停,似乎怕她誤會,又補了一句,“我們接到通知,連家屬都需要專人聯系確認后才能安排探視。”
“那……能不能告訴我,他有沒有被送過來?”
“這個也不行。”護士的聲音很輕,“系統里他們的信息是加密的,調不出來,我們也看不到。”
四周依舊嘈雜,電梯門一開一合,擔架車推過時輪子撞在地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人流穿梭,她卻像被固定在原地。
護士看她一動不動,放緩語氣,低聲道:“小姐,我理解您的心情,但現在情況比較敏感……您要是真的是家屬,建議先回去,等官方通知。您在這兒也見不到人。”
顧朝暄點了點頭,嗓子里發不出聲音,只是勉強擠出一句:“謝謝。”
她轉身往外走。
風從自動門的縫隙里鉆進來,吹得她脊背一陣陣發涼。
外面的天色已經發白。
急診樓前的旗幟在風里獵獵作響,幾輛新聞車停在路邊,車門半掩著,能聽到壓低的爭吵聲。
幾名保安和警察正在巡邏,不時驅趕著試圖靠近的記者。
她在門口徘徊了許久,最終還是又折返回了大廳。
候診區的燈亮得刺眼,椅子一排排空著,只有少數家屬在低聲交談。
夜已深,值班臺的燈罩泛出一層疲倦的光。
顧朝暄拖著行李箱,輕輕坐下。
她雙手環著那只手機,指尖在玻璃背殼上摩挲,屏幕上仍是一片沉默。
她想再打,卻怕再聽到那句【對方已關機】。
于是她只是坐著,盯著急診電梯一開一合。
每當門縫里閃出醫護的白衣、擔架的輪子、病床的陰影,她的心就跟著提起,又一點點墜下。
黎明前的風從門縫里灌進來,吹皺了她的發。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還沒吃飯,胃里空得發疼。
可那點饑餓和疲憊都像不屬于她,只剩一股機械的清醒。
……
而此時,在醫院主樓的另一頭。
ICU外的紅燈亮了一整夜。
護士推門出來時,壓低聲音對等候的醫生說:“秦先生的體征還算平穩,就是還沒醒。”
醫生揉了揉眉心,沉聲道:“吸入性損傷,伴輕度燒傷和腦震蕩,得看他自己什么時候能恢復意識。”
氧氣面罩下,秦湛予的呼吸極輕。
他身上的淺燒傷已經處理過,裸露的皮膚覆著細薄的紗布,連心電儀的滴答聲都顯得克制。
那是個天生自控的人。
即使昏迷著,眉心也依舊緊蹙著,像還在思索未竟的事。
走廊另一頭,市里的幾位領導守在那里,神情嚴肅。
夜色退去,天邊泛出一層淺灰。
ICU的監測儀亮著微弱的光。
秦湛予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
幾秒后,他的眉輕輕一皺。
醫生注意到,立刻彎下腰:“秦先生?您聽得到嗎?”
他沒有立刻回應,只是緩緩睜開眼。
視線一開始是模糊的,燈光刺眼,空氣里混著藥味。
他喉嚨干澀得像被砂礫刮過,聲音微啞:“……幾點了?”
醫生忙去倒水:“早上七點,您昨天下午送來的,一直沒醒。”
他抬手支了支額頭,掌心的紗布在光下一明一暗。
短短幾秒,記憶就涌了上來。
爆燃、火光、倉庫坍塌。
“其他人呢?”他啞聲問。
“都已脫險,輕傷的安置在普通病房。”醫生猶豫了下,又補了一句,“領導們在外面守了一夜。”
秦湛予“嗯”了一聲。
他試圖坐起,剛一動,輸液管就被牽扯,醫生急忙上前扶:“您別亂動。”
門外的秘書聽到動靜,匆匆進來。
“秦處長,您醒了!”他壓低聲音,臉上滿是喜色,“醫生說您醒來就好,體征穩定就是沒事。”
“工作情況怎么樣?”
秘書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事故現場。
“救援基本結束了,后續調查組今早會到,現場勘察資料我已經整理好放在您電腦里。省里要求明天提交簡報。”
秦湛予點了點頭。
他靠在床頭,神情一貫的鎮定,那種出身于紀律與秩序的冷靜幾乎刻進了骨子。
“你去聯系應急指揮部,先不讓外界放消息。”他頓了頓,“我自己沒事,輕傷而已。”
秘書點頭:“明白。”
病房里一時安靜下來。
輸液滴答,心電監護在輕微跳動。
他忽然問:“我的手機呢?”
秘書被問得一愣,忙解釋道:“在事故現場的時候摔壞了,連卡都燒斷了。我們準備重新辦號。”
秦湛予靜了幾秒,低聲道:“給我拿一部電話。”
秘書趕緊把備用機遞過去。
他接過,翻到撥號界面,指尖停頓了兩秒。
那一串號碼幾乎是刻在記憶里的。
每一位數字都熟悉得近乎本能。
電話撥出去。
嘟——嘟——嘟——
沒人接。
他又按了一次。
依舊無人接聽。
秦湛予靠在枕邊,目光有一瞬間的空白。
秘書不敢打擾,只站在一旁,靜靜等。
電話自動掛斷。
他盯著那行“無人接聽”的提示,指尖收緊。
……
他沒在病房里多待。
輸液拔掉的時候,針口滲出一點血,他低頭按了按,神色不變。
醫生勸他再觀察一晚,他只是淡淡地說:“情況已經穩定,我不能一直躺著。”
那種語氣帶著不容拒絕的平靜,醫生還想勸,看到門外聚著的幾位市里領導,只好點頭簽了“出院觀察”。
其實,他確實沒事。
只是肺部有點刺激,嗓音沙啞,左臂的擦傷在消毒水下泛著淺白的痕。
他換回了襯衫,袖口整齊,神色一如往常。
走廊盡頭的病房門開著,他在門口停了一下。
里面躺著的是那幾個重傷的同事。
有人還在氧氣罩下,呼吸機嗡嗡作響。
空氣里混著一股淡淡的藥味和塑膠味。
秦湛予站了片刻,指尖在褲縫上微微一頓。
“照顧好他們。”他說。
……
出了病房,秘書一路跟著匯報后續安排。
“領導指示您先休息幾天,北京那邊電話打了好幾通電話,想要確認您的身體狀況。”
他點頭,隨即說:“……我回去自己回復。”
他原本要回去。
出院手續已經辦好,專車在門口等。
可是當他走出那幢白墻灰磚的主樓時。
目光不經意地掠過急診大廳的那片落地窗。
清晨的光正從玻璃上瀉下來,斜斜地照進候診區。
幾盞還沒關的燈,讓那片地方泛著淺色的暈。
他看到一個女人。
那女人坐在角落的長椅上,穿著白色的裙子,發有些亂,懷里抱著個小包,手里捧著一塊面包,正一口一口地啃。
她的眼圈有點紅,唇色淡得幾乎沒血色。
整個人沉默著,背有些彎,可那姿勢。
他太熟悉了。
那一瞬間,像有什么東西,從身體深處一點點松開。
空氣里有股輕微的顫。
他停下腳步。
秘書還在說著什么:“秦處,車在——”
他沒聽見。
視線被牢牢鎖住,連呼吸都輕了。
幾秒后,他幾乎是憑本能邁出那一步。
他走得不快,可每一步都像被心跳推著往前。
候診區的燈光亮得刺眼。
顧朝暄正低頭,把最后一口面包塞進嘴里,
眼睛里藏著昨夜沒睡的酸澀,
她抬頭的瞬間,恰好看到一個高挑的身影從逆光里走來。
那一刻,時間被按了靜音。
秦湛予在她面前停下,嗓音啞得幾乎聽不清——
“……顧朝暄。”
顧朝暄怔住。
她手里的塑料袋滑落在地,面包屑散了一地。
風從門縫里灌進來,吹起她的發,她看著他,半晌,才發出一點顫音:
“你……怎么……”
他沒等她說完。
走近一步,抬手,像要確認什么似的。
那手指輕輕碰到她的發梢……是真實的。溫熱的。
顧朝暄的眼眶徹底紅了。
而他終于低下頭,那一瞬間,眼底的克制像是被光打碎,微微泛著霧。
不想讓她看到他眼里的動容,秦湛予將她整個人拉進懷里。
秦湛予的懷抱極緊。
胸口傳來他急促的心跳,一下一下,燙得她發顫。
她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
“你……你還活著……”
聲音哽在喉嚨里,半句話都像是淚。
他低下頭,嗓音啞得不成樣子,帶著一點沙礫似的破碎。
“什么時候來的?”
“昨晚。”
“聽到消息就買了票……一直在這兒。”
秦湛予的手一緊,胸腔起伏得厲害。
他低低罵了一句:“笨蛋。”
又重復一遍,帶著幾乎要破音的顫,“顧朝暄,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笨的女人。”
顧朝暄抬頭,眼里全是淚。
她捶了他一拳,又一拳,力氣不大,卻每一下都砸在他心上。
“你嚇死我了!打你電話都不接!”
她邊說邊哭,哭得喘不過氣。
秦湛予讓她打,也不躲。
只是抬手覆上她的后腦,將她再次壓進懷里。
“手機壞了。”
“我沒事。”
她哭得更兇,聲音全是啞的。
“你知不知道新聞出來那一刻我以為你……”
他沒說話,只是抱得更緊。
那種力道里有種極深的克制,也有一種終于從死里逃回的失而復得。
半晌,他在她頭頂輕聲說:“對不起,讓你怕了。以后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