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就那樣抱了很久。
顧朝暄的情緒一開始是顫的,呼吸亂、肩膀一抖一抖。
秦湛予什么也沒說,抬手護在她后腦,一下一下輕撫。
直到她的呼吸慢慢穩下來,指尖不再緊攥著他的衣料,他才稍稍松開一點距離。
“好了。”
他的聲音低啞,帶著輕微的氣音。
顧朝暄吸了吸鼻子,抬頭時眼圈還紅著。
秦湛予伸手,替她把一縷散落的發別到耳后,指尖在她鬢側停了半秒。
他一手握住她的手,另一手順勢去拉起她的行李箱。
“走吧。”
……
在車上。
顧朝暄靠在座椅上。
秦湛予看了她一眼,對前排淡聲吩咐:“找一家私密的早餐店,要安靜,有包間。”
“好,秦處。”秘書立刻應聲。
車廂里又靜了下來。
只剩輪胎碾過路面的輕聲,和兩人之間那種還沒散去的緊張氣息。
秦湛予伸手,去握她的手。
“是不是餓壞了?”他低聲問。
她搖頭,輕得像在呼氣。
“不餓。”
秦湛予看著她,薄唇抿緊,笑意不達眼底。
“嘴硬。”他聲音啞著,帶著一絲嗔,一絲寵。
“半夜一個人跑這么遠,你不怕出事的!”
“我沒想那么多。”
秦湛予神情又氣又無奈:“傻乎乎的。”
顧朝暄被他那聲“傻乎乎的”說得心口一悶,瞪了他一眼:“你罵我?”
“罵你怎么了?該罵。”
她氣得伸手去擰他一下。
有別人在呢,一點面子也不給她留!
秦湛予沒躲,反倒低笑了一聲。
……
吃完飯,往政府新區方向去。
跟上次來的沒有變化。
秘書把行李放到門邊,順手打開了窗,換進一陣新風。
“秦湛予的傷,沒大礙吧?”
秘書微頓,臉上神情一僵,隨即垂下眼,語氣小心地答:“沒什么事,就是吸入點煙,輕度燒傷。醫生說觀察幾天就能恢復。”
他避開她的視線,說得謹慎,又不敢多補一句。
顧朝暄看著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神情淡淡一緩,輕聲道:“那就好。”
她目光又落在客廳那頭,男人正側身整理桌上的文件,姿態一貫穩,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白紗布。
片刻后,她開口:“他要休息,我在這邊照顧,您還有什么要我注意的嗎?”
“秦處的傷口暫時不能碰水,室內要保持通風,飲食清淡,別喝酒、別熬夜。藥和紗布在茶幾下層。
他若工作時間太長,最好提醒他戴上呼吸罩。
這片是部里系統的公寓,出入都要刷登記卡——這是副卡。外送不太方便,恐怕得辛苦顧小姐您多操點心。”
顧朝暄點點頭,“好。”
秘書見她神情平靜,才松了口氣。
“那我就先回去了,有事隨時聯系我。”
“辛苦了。”她輕聲說。
秘書禮貌頷首,退后幾步,臨出門時又看了秦湛予一眼。
男人低頭翻著文件,神色如常,似乎什么事都沒發生過。
……
顧朝暄坐在沙發上,他把文件合上,上前拉她:“去睡覺。”
“我不困。”
“你一夜沒睡。”他嗓音壓低,“別和我犟。”
她想掙,又沒掙開。
他掌心的溫度很實在,她只好被他帶進臥室。
房間整潔得近乎冷清,白墻、淺灰床單,窗簾半拉著,光線柔和。
秦湛予讓她坐下,低聲道:“睡一會兒。”
“那你呢?”
“我陪你。”
顧朝暄聽話,沒多久,意識就開始發飄。
他坐在一旁,等她呼吸變得平穩,才輕輕替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他起身,走到書桌前,打開電腦。
屏幕亮起,冷光映在他臉上,線條清晰又冷靜。
文件一封封展開,手指在鍵盤上有節奏地敲擊。
偶爾他停下,回頭看一眼床上那團安靜的身影,目光柔得近乎不合時宜。
窗外的陽光一點點變濃,時間悄無聲息地往前滑。
直到中午,手機在桌上輕輕震了一下。
他低頭看,是舅舅的。
……
北京。
午后的光在百葉窗上割出一道道細紋,灰塵在光里緩慢沉降。
辦公桌右上角的加密座機亮了一下,紅點閃爍,兩聲短促的提示音后自動切進保密通道。
陸崢把批注過一半的文件壓在手肘下,按下接聽,嗓音低而平:“說。”
對面的人壓著氣息:“陸主任,江渚事故的階段性情況更新。明火昨晚已撲滅,聯合工作組連夜封片區。重點傷員里——您關心的那位,吸入性損傷、輕度燒傷,還有腦震蕩,但……已脫險,早上七點醒來,已申請出院觀察。”
陸崢的指尖在桌面停了半秒,眼皮卻沒抬,仿若只是聽到一條與己無關的例行信息。
掛斷電話,陸崢右手摸到抽屜里的煙盒,抽出一支,火苗一亮,橙色在眼底一閃,他垂了垂睫,煙霧從唇齒間慢慢吐出,順著窗縫的風一點點散開。
他不是“第一時間”知道,至少從對外口徑上,不應有人能第一時間知道。
但系統里有系統的路。
昨晚零點過五分,加密簡報在部里值守端滾了一次,名單里那三個字用的是常規化名,后綴卻帶一串獨有的識別序列。
他只看了一眼,就把那串序列在腦子里拆解開來:部門、批次、職級、崗位。不是誰都讀得出,但他讀得出。
凌晨一點,他沒合眼。
把簡報推開,靠在椅背上,又點起第二支煙。
那會兒他沒打任何電話。
直到兩點半,才叫了江渚那邊的一位老同學,供職于市里應急指揮部,常年在底層一線看火看風向的人。
電話接通,對方在風里壓著聲音:“人沒死。”
那一刻,他只是“嗯”了一聲,連“好”都沒說。
掛了電話,他把窗開到最大,北城夜里薄得像紙,風從槐樹葉間擦過去,墻角的陰影和回憶一起被翻動。
指腹壓滅煙頭時,他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眼圈是燙的。
他受傷的左臂還沒全好,夾板取了,關節卻不時牽扯。
他又點了一支煙。
手機屏幕靜靜地躺在筆記本旁。
消息欄最上面是“江渚——局地陣雨,27°”,再往下,是一條他沒點開的推送:【航旅行程提醒:北京—江渚 CA*** 21:35——】。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坐的這班。
也可能更早。也可能……一看到跑馬燈就沖出門,什么都沒帶,直接去機場買了第一班能走的票。
他把煙按進煙灰缸,手背的青筋細細繃著。
他出車禍那清晨,她在做什么呢?
陸崢覺得可笑又荒唐。
……
她從夢里驚醒。
房間半暗,窗簾沒完全拉上。
顧朝暄怔了幾秒,腦子還沒轉過彎,手習慣性地往旁邊摸,空的。
那人不在。
她撐起身,腳踩在地毯上,冰涼的觸感讓人徹底清醒。
房間安靜得只聽見風聲,浴室那邊有極輕的水聲,像誰在沖洗,又像是壓低了的呼吸。
她抬步走過去。
浴室的門虛掩著,縫隙里透出冷白的燈光。
她輕輕推開門。
就在那一瞬間,整個人僵住。
鏡子里,秦湛予**著上身,肩背大片皮膚泛著不正常的紅。
紗布被撕開了一半,他正用鑷子一點點取掉被藥液浸透的舊紗。
那片傷從肩頭一直蔓延到鎖骨下,皮膚發亮,部分傷口結著薄薄的痂,邊緣仍有血絲滲出。
顧朝暄幾乎是本能地屏了氣。
那種疼,她隔著空氣都能感受到。
秦湛予聽到聲音,回頭,手里那片紗布差點掉進水池。
下一秒,他伸手,幾乎是下意識地去擋她的視線。
“別看。”
掌心覆上她的眼睛,溫度帶著輕微的顫。
她抬手,去抓他那只遮著她眼的手。
指尖輕輕一碰,他就要退,她卻反握住了。
“拿開。”
“顧朝暄——”
“我說,拿開。”
她的手用力往下拉。
那只手終于被她拉了下來。
兩個人面對面。
她看著那片傷,整個人幾乎呼吸不過來。
眼底的水光在光下發亮。
“你怎么不告訴我?你說沒事。”
秦湛予側開視線,怕她再往下看,喉結輕輕動了一下。
“只是皮外傷。”
“皮外傷?”她的嗓音一下子尖了,情緒崩得徹底,“這叫皮外傷?”
他沒回話。只是伸手去拿新的紗布,試圖平靜下來:“別鬧。”
她看著他那一瞬,整個人都在發抖。
水聲、藥味、燈光,都被某種情緒壓成一團。
她上前一步,抓住他手里的紗布。
“讓我來。”
秦湛予皺了皺眉,低聲:“顧朝暄,這種事——”
“你別動。”
她的語氣太認真,連他也愣了一下。
她把紗布接過去,手還在抖。
近距離看,他的傷更嚇人……皮膚被燒灼的紋理蜿蜒著,顏色深淺不一,連骨線都透出一點異樣的白。
她咬著唇,眼眶一點點發熱。
“疼嗎?”
“還能忍。”
“騙人。”她低低地說。
空氣凝成一層薄霧。
她的手指一點一點擦著藥膏,極慢,怕弄疼他。
他垂著眼,呼吸淺淺的,沒動。
直到那雙手的溫度一點點沿著他的肩線蔓上去,他才抬眼看她。
她眼里全是光,卻帶著淚。
“以后,不許再自己處理。”她輕聲說。
“我在的時候,不許。”
秦湛予喉嚨動了動。
他本想笑,想順勢去逗她一句“命令我?”——
可那一刻他什么都沒說。
只是抬起手,指尖覆在她的頰邊,動作極輕。
“好,”他終于開口,“聽你的。”
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連呼吸都在纏。
顧朝暄紅了眼,紗布還沒放下,就這樣抱住了他。
她的臉貼在他未包好的肩頭,那片皮膚還帶著細碎的熱。
秦湛予一怔,手在半空停了兩秒,最終還是落在她背上。
“別怕,”他啞聲說。
“我真沒事。”
她沒說話。
只是更緊地抱了抱他,像要確認那份真實的溫度還在。
……
第二天早上。
顧朝暄是被一陣低低的咳聲驚醒的。
她起身的瞬間,心里便是一緊。
那人靠在床頭,眉峰微蹙,額角的汗濕透了發絲,整個人的氣息都有些沉。
“你發燒了。”她伸手去摸他額頭,一觸,滾燙。
秦湛予想抬手,手剛一動,就被她按住。
“別亂動,我去叫人。”
她起身出門時,秘書正好來送文件,一看到里面的情形,神色一變:“顧小姐,我去叫醫生!”
沒幾分鐘,隨行的駐區醫生帶著藥箱上門。那是中年男人,戴著眼鏡,說話溫和。
他量完體溫,又看了看秦湛予的手臂,神情收斂幾分,問:“昨天換藥的時候是不是拆了紗布太久?”
顧朝暄心口一緊,點點頭。
醫生嘆了口氣,語氣并不責怪,只是專業地解釋:“燒傷組織本身在恢復期就容易感染,尤其是面積較大時。
您看——”他微微抬了抬秦湛予的手臂,指尖點在那層紗布邊緣,“這里的結痂還沒完全封,暴露時間長、再加上昨晚通宵沒休息,免疫反應就上來了。”
顧朝暄抿著唇,手指蜷緊。
醫生又繼續:“體溫是身體的防御機制。現在看感染不算嚴重,應該是輕度炎癥引起的高熱。輸液退燒,明天再復查一次血常規。如果再不降,就得重新處理傷口。”
秦湛予靠在枕上,眉心輕輕皺著,臉色比昨天蒼白。
“麻煩了。”
醫生擺擺手,吩咐護士準備消毒。
顧朝暄守在一旁,看著針頭扎進他手背,透明的液體順著導管緩緩流進血管。
她忍了半天,還是低聲問:“他昨晚就開始發燒了嗎?”
醫生推了推眼鏡,嘆了口氣:“可能半夜就燒起來了,只是他沒說。”
說完這句,醫生收好器械,又囑咐幾句:“今天別碰水,也別吃辛辣。按時換藥,如果體溫超過三十八度五,就立刻打電話給我。”
等醫生走后,房間又安靜下來。
空氣里還殘著酒精味,淡淡的、刺鼻。
顧朝暄替他掖了掖被角,看著他微張的唇,輕聲道:“你昨晚就該告訴我。”
秦湛予閉著眼,嗓音沙啞:“怕你又急。”
“那現在呢?”她壓低聲音,“你燒到三十九度了。”
他沒答,反而輕輕笑了下,聲音虛得像從遠處傳來:“沒事……不礙。”
“你再說沒事試試。”
他微微睜眼,看見她眼底的水光,神色一頓。
片刻后,他抬手去摸她的臉,卻被輸液管牽制,只能半途停下。
“別哭。”他說。
顧朝暄的鼻尖一酸。
她低頭替他擦汗,“以后你再瞞我,我真不管你了。”
“好。”他虛虛應著,唇角帶著一點笑。
窗外的天色一點點亮起來,霧氣淡去。
輸液瓶里的藥液在滴答聲中緩慢下墜,空氣里是一種靜默的安心。
有點疼,有點熱,但他知道,她在這里。
……
下午三點多,日頭有點暈,人行道上的熱氣被風一層層翻起。
顧朝暄拎著一只紙袋,里面是溫水霧化器、一次性口罩、醫用冷敷貼,還有她硬是從藥店里找來的無香護膚膏。
轉過公寓拐角,她卻愣住了。
樓下的環形車道里停著三排車。
兩輛黑色紅旗打頭;中間是無標識的商務車,后面又橫著兩輛銀色的警戒車,車門半掩,暗啞的對講機聲細細漏出來。
門廳臺階上站著物業經理、樓內安保,還有兩名穿便裝卻一眼能看出訓練痕跡的人,耳麥貼著耳骨,視線不動聲色地掃過每一道出入口。
她拎袋的手指不由收緊。
這一刻,江渚潮濕的風像忽然變了質,不再是日常的潮腥,而是帶著一種制度里才有的冷冽秩序。
她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意識到:他姓秦,他的外公、他的舅舅,甚至他的母親,從來不是她所能想象的那種長輩。
最先下車的是一個老人。
車門被從外側穩穩拉開。
老人穿淺灰中山裝,紐扣系得筆直,白發梳得整齊,眼尾的細紋并不和藹,卻有一種久居上位的寡言。
隨行在他身側的醫生提著急救箱緊跟半步,另一側是一位神色沉穩的助理,手里夾著一個薄薄的公文夾。
老人抬頭看了看樓體,眼神只是一剎,便已把這棟公寓的朝向、樓層布局和監控位一一收在眼底。
那種看一眼就“心里有數”的熟稔,讓人本能地想讓出路。
緊接著,從第二輛車里下來的是一位女士。
她的身形修長,穿一襲極簡的深藍套裙,珍珠耳釘小到幾乎不可見,長發束起,鬢角卻一絲不亂。
她沒多說話,只對前來匯報的物業經理淡淡點頭,目光迅速落在門廳另一側的電梯指示屏上,仿若要確認最短的動線。
顧朝暄認出她,是那天她去花鳥市場碰到的那位優雅又矜貴的女士。
想不到她是秦湛予的母親,秦寧。
又一扇車門合上,男人的腳步聲沉穩地落在地磚上。
深色西裝線條利落,袖口微露出一截素白的襯衫邊,領針不顯山不露水,卻一眼能看出不是隨便的制式。
他掩了掩風,抬眼打量門廳,視線與其說是看,不如說是在“點燈”:電梯、監控、走廊轉角的盲區、保安站位的間距……像是把整棟樓的脈絡在腦中快速拓印了一遍。
隨行的人貼著半步,幾乎不用他開口,便依次把對講機的頻道換到指定頻段;有人去按電梯,有人接過文件,落袋無聲。
這是秦湛予的舅舅,秦言。
顧朝暄站在更遠處的綠籬陰影里,紙袋的提手絞在指間,把指節勒出清晰的白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