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朝暄不知道別人的分手是什么樣的。
爭吵、摔門、冷戰、拉黑、互相傷害——
她從前以為分手大抵都該是這樣的。
可她和秦湛予的分手,卻很安靜,連風都屏住了聲。
夜深了。
屋里只亮著壁燈,暖黃的光在天花板上散開一圈,又落在他們之間。
秦湛予躺在她身側,呼吸淺淺的,不如平時沉穩。
肩上的傷讓他睡不踏實,可他的手臂仍固執地落在她腰間。
顧朝暄仰著躺著,睜著眼,看著天花板的暗影。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像是醒,也像是沒醒,驟然收緊手臂,把她圈得更緊。
像是害怕她半夜就會從他懷里消失。
她聽見他喉嚨里壓著的呼吸——
滾燙、壓抑。
顧朝暄閉上眼,手指在被子下摳緊枕邊的一角。
那一刻,她忽然希望時間能停在這里,哪怕只有幾秒。
可停不住。
一想到那個龐大的秦家,那些她無法跨越的現實……所有柔軟都被壓回心底。
她呼吸顫了顫,終究沒有回抱他。
……
第二天早上。
他醒得比她早。
顧朝暄感到肩膀被什么輕輕碰了碰,她睜開眼,就看見秦湛予低頭看她。
他的眼睛里藏著一整夜沒睡好的疲憊。
“醒了?”
他嗓音有點啞。
“嗯。”她輕輕應。
他坐起身時,動作慢得不正常,她想伸手扶他,卻半途收回。
秦湛予注意到了,但沒說什么。
他只是淡淡道:“我送你去機場回北京。”
一句話,沒有情緒,沒有要求,沒有堅持。
洗漱間傳來水聲。
顧朝暄站在窗邊,望著外面的景色。
她覺得自己身上那點倔強像是個笑話。
她以為分手是把人推開,是轉身離開。
可真正的分手——
是她還在他的空間里洗澡、吃飯、睡覺,
是他還會替她拉上外套的拉鏈,是兩個人的呼吸還能纏在同一張床里。
只有心,在彼此不知道的地方,離得越來越遠。
又近到貼著疼。
……
車很快來了。
司機下車替他們拉開后座的門。
他們坐在后排,兩人之間隔著一條淺淺的陰影。
本來以為會像路上其他所有沉默的告別一樣,彼此安靜、互不觸碰。
可車剛駛出小區,秦湛予就抬起手,毫無征兆地握住了她的。
不是碰,也不是輕輕牽。
是十指相扣。
顧朝暄怔了一下。
車窗外的街景在倒影里飛速后退,她看著玻璃中的兩只手。
他的大掌清晰、骨節分明,而她的手在旁邊顯得瘦得近乎透明。
她想抽回來,只試了一點點,他就扣得更緊。
甚至用了力。
整趟路,他們都沒有說話。
車內的空氣被某種沉默填滿,連暖風吹出來都是熱且沉的。
司機看著前方,什么也沒問。
直到進機場的匝道,車速慢下來,轉向燈在狹窄的空間里一下下閃爍。
那閃光落在他和她緊扣的指縫間,把兩個人都暴露在光底下,無所遁形。
……
到了航站樓入口。
秦湛予先下車。
他沒有松開那只手。
甚至連半秒都沒有。
另一只手去后備箱里拖行李箱。
“我自己來吧。”顧朝暄低聲說。
秦湛予沒答。
他只是站在原地,拉著她的手,另一只手緊緊握著她的行李箱,宛若一個不肯松手的啞人,整個人都靠執意在支撐。
他們一路往入口走。
行李箱在地上滾動的聲音,被機場的廣播聲、拉桿的振動聲淹沒。
她終于停下腳步,從外套口袋里掏出那串佛珠。
那是他之前給的,護身的,平安的。
佛珠在空氣里輕輕搖了一下,木質在光下顯出暖沉的色澤。
“這個……”
她把它遞到他掌心,“你拿回去吧。”
像是歸還一段已經結束的守護。
像是把全部的溫暖還給原主人。
可話剛落下,她的手還沒松,他已經抬眼。
那一瞬間,他的目光冷靜得失真,如同鋒銳的刀刃被壓在喉間,但生生收住了力。
他低聲道,嗓音因為極力克制而發啞:“別。”
“顧朝暄,你如果把這個還給我——”
他停了停,被什么堵住。
半秒后,他垂下眼,“……我會覺得,我曾經為你做的所有事,都蠢得可笑。”
顧朝暄愣住。
佛珠在他們之間,被他那只還微微發紅的掌心擋住,再也遞不回去。
他輕輕收緊手指,將那串佛珠重新逼回她掌心。
他們面對面站著,人潮從兩側涌過。
廣播聲在頭頂循環播放下一趟航班的登機口。
但他們像被抽離出世界,只剩下彼此呼吸間的那點溫熱。
“顧朝暄。你曾問過我有沒有體驗過被家人拋棄的感覺?我說沒有。
可我被某只刺猬推開過三次。
第一次,是她不告而別跑去了杭州;
第二次,是她在杭州警室看著我說,我不夠格管她;
第三次,是現在。”
顧朝暄呼吸一窒,過了很久,她輕輕說:“……對不起。”
秦湛予沒有立刻回應。
他伸手,把她抱進懷里。
他的下巴落在她肩頭,呼吸貼著她的耳側。
“顧朝暄,我向來是個很小氣的人。”
“記仇。”
“別人欠我的,我都會記得清清楚楚。”
“你欠我的……更是一樣。”
她指尖摳住他的外套,不知道該逃還是該留。
秦湛予能聽到她所有的猶豫似的,抬手,覆在她的后頸上,讓她乖順地貼在他懷里。
然后,他說出了那句壓在胸口許久的話:
“顧朝暄我不會耽誤你,你要去法國,我不攔,我不管你在這期間,會遇見誰,會和誰說話,會被誰照顧。”
“我都會裝作不知道。”
“可顧朝暄——”
他把她從懷里稍稍拉開,低頭看著她的眼睛。
“有朝一日,”他一字一句,“我再遇見你的時候——”
“你身后沒有人替你擋風、替你撐傘;如果你不自信張揚,不快樂,不幸福……”
他的手指輕輕捏住她的下巴,讓她不得不抬眼看他。
“我一定不會禮貌,不會理智,不會克制。”
“我會像從前那樣,不顧一切地闖進你的生活。”
他貼著她的額頭,氣息熾熱,如同燃燒。
“我會把你拉回來,用你討厭的織帶,讓你清楚的知道,第四次……再推開我是什么下場。”
顧朝暄望著他,眼里漸漸蓄滿了淚,卻一滴都落不下來。
機場廣播在頭頂回蕩,提醒著下一趟航班即將關閉登機口——
顧朝暄閉了閉眼。
再睜開時,她眼底所有水光都被壓進了深處,只剩下寧靜。
她推開秦湛予。
“……再見,秦湛予。”
“我們……到此為止吧。”
聲音輕柔,決絕。
顧朝暄低下頭,把佛珠塞進自己的口袋里。
有些東西,不還回去,也不屬于她。
然后,她拖起行李箱。
箱輪在地面滾過的聲音在廣闊的大廳中顯得格外孤獨。
她往前走。
五步。十步。
她走得不快,但堅定。
像是每一步都踩在他們共同的過去上,將其一點點壓進時間里。
他沒有追。
不是不想追。
是他知道,只要他上前一步,他會做出比剛才說的那些更瘋狂的事。
他怕自己真的會把她抱起來,扛走,鎖在懷里。
怕她哭。
怕她逃。
更怕她不逃。
秦湛予站在原處,指節一點點攥緊,青筋浮出。
他看著她的背影在安檢的燈光下被一寸寸吞沒。
顧朝暄走到排隊的欄桿前。
那一刻,她終于忍不住回頭。
只有輕輕的一眼。
秦湛予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
北京。
顧朝暄拖著行李從機場走出來時,才真正意識到自己與他已經隔了一整個國度。
她把手機調成靜音,把那串佛珠壓在包里最深處。
翌日,她照舊給自己安排了要做的事。
她知道自己是那種一旦停下來就會被情緒吞沒的人,所以必須保持步履不斷,哪怕只是機械地呼吸、機械地走動,也要撐住。
第三日,她安排了一場飯局,地點還是“止廬”
那個藏在東四深巷里的小院,桂樹、青磚、木門,連門楣上的漆色,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上一次,是別人訂的位,是她被半推半就地“帶進去”。
這一次,她自己撥了電話,報上名字,把時間和包間一項項確認好,又給每個人發了消息。
沒有群發,一條條單獨發出去。
牧忻州一行人來的時候,天光剛好落在院中,瓦檐上一道暖色,照得幾個人的輪廓干凈利落。
這一回,沒有上次那樣隨意散漫的遲到早退,時間像被人悄悄對齊過,腳步前后相差不過幾分鐘。
席間談笑仍舊從容,氣氛卻比上次更內斂幾分。
他們熟練地把話題推向工作、新聞、展覽、八卦,把所有與秦湛予有關的線索都輕輕繞開。
這種刻意的不提,比公然地詢問更像一種默認,默認她已經離開他身邊,也默認,她仍舊在他們可以照看的范圍之內。
酒過一巡,顧朝暄端起杯子,一圈一圈地敬過去。
她知道每一杯酒落在誰身上,也知道杯底壓著的到底是什么。
牧忻州那一杯,是為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打過的那些電話、擋過的那些風浪;
楚悅那一杯,是為那份來得順理成章的高翻院兼職,以及背后被悄悄鋪平的路;
何瀟瀟和連慎川那幾杯,是為所有不動聲色的“把她當自己人”,為飯局里從不冷落、場面上從不難堪。
她一杯一杯喝得很認真,杯底見得干凈,不搶風頭,也不求誰勸阻。
他們都明白,她敬的不是單純的“友誼”,也不僅僅是“辛苦照顧”。
那里面有秦湛予的影子,是他先把她的名字放到他們的圈子里,才有了之后那些順理成章的“順帶關照”。
她清楚得很,卻沒有讓任何一個字溢出杯沿。
桌上熱菜換了一輪又一輪,茶水添了又添,笑聲時起時落。
到后來,不再需要誰刻意撐場,氣氛自己站住了腳。
仿佛這些來來往往本就該發生,與秦湛予無關,與任何人無關,只是京城里一場普通的聚餐。
只有顧朝暄自己知道,這是她替他,把這段時間累積起來的情面一筆筆核銷。
每敬出一杯,她心里就悄悄劃去一條賬目。
回京時被接住的那一程緩沖、高翻院里不合規矩卻最終落到她頭上的名額……
都在這一日晚飯間,化成了杯中酒,化進喉嚨里,化進胃里。
酒意蒸騰上來時,她垂著眼,看不清每個人的表情,只看得到茶盞里那點晃動的光。
那光影重疊在一起,仿若他們這些日子為她擋過的無形鋒刃,又像是她親手剪斷的最后幾根細線。
線頭的一端,是秦湛予替她撐起的那一片庇護;
另一端,是她今后只得自己咬牙走完的路。
席散時,院中夜色已經沉下來。
她送他們到門口,看著幾道背影依次隱進巷口的燈光。
“止廬”的門在身后合上,桂樹枝葉輕輕一顫,落下幾點細細的影子。
顧朝暄回身,穿過空蕩的院子。
這一頓飯之后,她終于能坦然地告訴自己:
那些因他而來的照拂,她已經用自己的方式還清。
往后若再與這些人同席,她可以單純以自己的名字坐下,而不是誰的“女朋友”、誰的“心上人”。
……
隔日,她去了軍區總醫院。
走廊一如既往地長,地磚被拖得發亮,消毒水味混著藥味,冷冷貼在嗓子眼里。
窗外樹影被晚風壓低,枝葉在玻璃上輕輕摩挲,宛若在提醒這里的時間總是比外頭慢半拍。
姥爺做完例行檢查,被推回病房,精神還算好,坐在床沿翻那本舊得發黃的雜志。
聽見門響,他抬眼看過來,視線在她臉上停了一瞬。
顧朝暄走過去,替他把被角捋齊。
她把自己要去巴黎的事說出來時,聲音很平靜。
老人并沒有像她曾設想的那樣先皺眉再沉默,只是靜靜地聽,聽完,點了點頭。
年輕人該出去看看。
這是他一向的觀念。
他的職業生涯,從來不允許他把晚輩拴在身邊,哪怕是最心疼的那個。
只是目光在她眉眼間一轉,他就大致明白了幾分。
從前提起秦家那個少年,她眼里會不自覺亮起一點光,哪怕嘴上什么都不說。
此刻,她說起巴黎、說起行程、說起計劃,所有細節都清清楚楚,唯獨沒有半個與“秦家”有關的字眼。
老人心里有數,沒點破,只在心底嘆了口氣。
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他問了幾句機票、住宿,又確認了她在那邊的聯系人,確認完,反而安心了一些。
一輩子與風浪打交道的人,對“危險”和“安全”的判斷,早成了本能。
他看得出她這一趟不是沖動,是想了又想之后做出的決定。
說完正事,他靠在枕頭上,沉默了一會兒。
顧朝暄以為談話到此結束,正要起身去給他倒水,老人卻又開了口,讓她臨走前抽空,請陸崢吃頓飯。
說起這個名字,他的聲線不自覺放緩了些。
這些年,她不在的時候,是誰一趟趟往病房跑,誰在病程拉長的那幾個月里替他跟醫生溝通、簽字,他心里一清二楚。
陸家記恨她母親,這是另一條賬,與孩子無關。
但陸崢卻始終沒把那筆舊賬算到她頭上,也沒算到老人頭上,所有探望、照顧都做得分寸極好,既不逾矩,也不缺席。
老人想得很明白,感情的事由不得人,他不奢望兩個孩子再走到哪里去,緣分散了就是散了。
可欠下的人情該還,別人給過的好不能裝作沒看見。
即便今后各自天涯,也總不能讓人覺得顧家后輩是個無情無義的。
這一番叮囑,他沒有用教訓或命令的口吻,只當作一件順手要辦的事交代下來。
語氣平淡如常,甚至還帶著一點老人家特有的絮叨,仿佛只是在清點出國前要記得帶的行李清單:證件、藥、聯系方式,還有……一頓遲來的謝意。
顧朝暄聽著,心里一寸一寸往下沉,又一寸一寸地安靜下來。
原來她欠的從來不止秦湛予一個人。
還有另一筆,更沉、更安靜,也更讓人心里發酸的人情。
……不是因為未完成的感情,而是因為他在她缺席的那些年,替她做了“外孫女”該做的那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