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崢看到短信的時候,包間的燈已經暗了一格。
衡廬的帷幔垂下來,厚得把外頭的風聲都隔絕了,只剩下屏幕上的畫面在無聲地閃:二號廂里,姜佑丞被一群人簇在中間,笑得肆意,銀色的小盒子在他指尖轉了一圈,又被按在茶幾玻璃上。
煙霧往上氤氳,淡到快看不真切。
真是不知死活。
桌上的手機輕輕一震。
陸崢掐了掐指尖的煙,低頭看過去。
屏幕上跳出那行他稱呼多年的名:【顧朝朝】。
短信不長,話說得極其規矩:
【我是顧朝暄。不知道你哪天方便,我想請你吃頓飯。】
程嶼夾著煙,正懶懶地靠在沙發背上,瞥見他停在那一行字上,挑了下眉:“喲,她這是良心發現了?”
話一出口,空氣里那點若有若無的煙味忽然冷了半分。
陸崢抬眼看他一眼,聲線很淡,不帶笑:“程嶼。”
只叫了名字,尾音壓得低。
程嶼懂他的分寸,這一聲已經算是警告:別拿她開玩笑。
他哼了一聲,把煙頭按進煙灰缸里,聳聳肩算是收了話頭:“行,當我多嘴。”
包間重新安靜下來。
屏幕上,姜佑丞還笑得不知天高地厚,正被那東西勾得身形輕浮。
彼時他半靠在沙發上,脖頸后仰,眼尾紅得發亮,呼吸隨著煙霧起伏,如同一條脫了骨的魚,被酒精與粉末一起腌得神智不清。
程嶼看了幾秒,輕輕“謁”了一聲,他歪在沙發里,吐出一口淡煙,語氣帶著天生的輕慢與涼意:“你說,他此刻正陷入什么樣的夢境?”
陸崢沒有回答,倒是勾了唇角。
程嶼自顧自道:“我想一定是花影搖紅,玉體橫陳,再配上金樽傾盡,杯盤狼藉的熱鬧。旁邊隨便來點人前顯貴、人后作戲的權勢幻影。”
他說得輕柔,仿若閑話一段曲子里的丑角,每一字都敲在世俗**的骨節上。
“就這三樣——美色、酒氣、虛權。夠一個人以為自己立在極樂之巔了。”
程嶼抬眼看了看屏幕里的姜佑丞。
那人正被粉末熏得眼尾泛紅,半仰著,像被虛妄托起,又像被腐泥拽住。
陸崢沒有在意程嶼在說什么,他斟酌言語回復了顧朝暄之后,隨即把煙按進煙灰缸。
將那條短信發出去,陸崢指尖停了半秒,又輕輕滑過屏幕,將手機扣在桌面上。
煙灰缸里那點灰色的殘燼還未完全散盡,他已經伸手拿過外套。
動作利落,把那片昏暗、喧鬧、腐蝕性的空氣從身上抖落。
他站起身,沒再看屏幕里的那團荒唐亂象,道了句:“走了。”
程嶼點點頭,他不會攔。
包間門輕輕闔上。
帷幔軟垂,將他的背影吞進走廊的昏金色燈影。
程嶼保持著原先半倚的姿勢,看著門完全閉上,指尖才捻了捻煙,漫不經心地彈出最后一點灰。
他從沙發上坐直,伸手拿起桌邊的手機。
撥電話像是一種習慣,懶散卻熟練。
“來衡廬二號廂。”
他頓了頓,幾乎是欣賞般地勾起唇角。
“……對,就是北外那女孩,讓她現在過來。”
電話那頭的人顯然習以為常,連喘息都沒亂一下。
掛斷電話的那一刻,程嶼靠回沙發,眉眼間帶著一種輕蔑又玩味的淡漠。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人。
也知道陸崢是什么。
他們不會沉淪得像姜佑丞那般粗俗、**、毫無節制。
可若說本質……
又有什么不同?
姜佑丞的沉浸,是在粉末與虛妄里找喘息;
程嶼的冷笑,是在權力與金錢的緩沖帶里玩弄他人的輕松;
陸崢的情深,是隱藏在孤高背后的執拗和克制,到底還是一種無法真正放下的執念。
門外傳來輕響,是樓下侍者來報那女孩已經到了。
程嶼懶懶地揚了揚下巴,不急不緩地起身。
今晚的荒唐,還遠沒結束。
……
顧朝暄到長安一會時,天剛擦黑。
這家餐廳在東二環一棟老樓里,門口連招牌都沒有,進門要穿過一條狹長青磚廊道。
她被帶進二樓的獨立小間。
桌上只擺了兩套餐具,一盞清茶,窗外能看見半段故宮的紅墻。
她提前了十五分鐘到。
……
七點。
門被敲了兩下。
隨即被推開。
陸崢垂著外套走進來。
他一出現,室內的空氣就仿佛被悄悄理順。
陸崢徑直走來坐下。
“來很早?”他問,聲音低。
顧朝暄搖頭:“我剛到。”
她說話一向清淡,可此刻的清淡里,卻藏著一絲不尋常的認真。
她身邊沒有別人。
沒有朋友,也沒有支撐人場面的熟人,也沒有那個人。
只有她。
她獨自一人來。
這一點,讓他心里那根繃得太久的線悄悄松開……哪怕只是一毫米。
服務生送上茶,門被輕輕關上。
整間屋子重新沉入寂靜。
燈光落在她的側臉上,落在他冷白的指骨上,連兩個人之間的空氣都顯得慎重安穩。
顧朝暄抬眼。
“陸崢,”她開口,“謝謝你愿意來。”
陸崢靜了一秒。
然后才低聲應了一句:“你請,我就來。”
她愿意見他,是他該偷笑。
眉宇安穩舒展,他說:“朝朝,你要說什么,我聽。”
像是等了很多年,終于等到她愿意開這一扇門。
顧朝暄起身。
陸崢看著她站起的那一瞬。
燈光從她的肩側滑下來,落在她的發絲上。
他很久沒有這樣安靜地看她了。
她走到他身側,拿起酒瓶。
手指細白,輕輕扶住瓶身。
她彎身替他倒酒時,陸崢聞到了她身上的味道:不是昂貴的香氛,而是一種清香,像洗過的棉布,像風吹過窗沿的白茶味。
干凈、安靜、不會主動靠近,卻在靠近時讓人心跳一點點失序。
酒液落入杯中,琥珀色的光亮在杯壁暈開。
她敬他。
“這一杯我敬你,敬你當年替我兜下的所有亂七八糟。
那時我橫沖直撞,不肯低頭,明知自己理虧也硬著脖子頂,是你在后面把火壓住,把尾巴一根根剪干凈,讓三位老人少操多少閑心。
而我只顧著仗著你,從沒認真說過一句感謝。
如今想來,全是欠賬。
后來我不爭氣,進了監獄,那些原本屬于我這個外孫女的責任,卻全落在你肩上。”
話落,她沒有給自己留停頓。
杯口剛落在桌面,她便重新舉起酒瓶,為自己斟滿第二杯。
她握住杯身,呼吸輕輕吐出。
“這第二杯……敬那一句遲到很久的‘對不起’。
從前那些話,難聽的、沖動的、不負責任的。
所以,對不起,陸崢。”
她說完,不給自己猶豫的機會。
仰頭,一飲而盡。
酒意順著喉嚨燃下去,她卻連呼吸都沒有亂。
剛放下第二個空杯,指尖才觸到酒瓶的肩部,陸崢的手已經壓住了她。
“朝朝,夠了。”
她怔了一下,抬眼往上看。
下一秒,他將那瓶酒推進桌中央,伸手扣住她指節。
陸崢將她拉進懷里。
他抱著她,如同抱著一個失而復得又怕再一次碎掉的珍貴東西。
喉結在她耳旁輕輕滾動,他的呼吸壓在她頸間,熾熱又顫抖。
“顧朝朝……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他垂下頭,額側貼著她的鬢發,像是在隱忍一場遲來的潰敗。
“自以為穩、自以為沉著、自以為可以護著你。
結果你受的每一刀,我都沒擋住。”
他閉了閉眼,指尖輕顫,落在她的腰側,又不敢真正用力抱住,只是那樣貼著她,像少年時她跑過來抱他,他順勢接住一樣。
“朝朝,我們和好吧。我變回以前那樣……變回那個你一皺眉我就急、你一句話我就去做、你闖禍我會第一個沖過去替你兜著的我。”
顧朝暄搖頭,推開了他。
陸崢的手從她的腰側滑落,懸在半空,不知該落在哪兒。
她抬頭看他。
眼神沒有責怪,也沒有逃避,只是靜靜的,宛若一面終于不再顫動的湖。
“陸崢,我回北京之前……真的以為,我已經走出來了。我以為時間夠長,距離夠遠,傷口會自然結痂。”
“可當我真的回來,重新走過那些地方,看見那些人……我才意識到,我其實一點都不堅強。”
“我還是會亂,會慌,會因為一句話就掉進過去。我還是太容易情緒化,太容易被回憶綁住。”
她目光落在他握成一團的手上,然后又抬回他臉上。
“而這些……都不是我想繼續成為的樣子。也不是我當初在杭州警室里說出口、卻根本沒能做到的那種人。”
她深吸了一口氣,“這一次,我是真的想放下了。不是拋棄,不是抽離,而是放下。
我不想再因為任何人、任何事……把我自己折得一塌糊涂。”
“我想先把自己撿回來。”
燈光暖而靜,將她的眉睫映得很清晰。
她第一次,不是以誰的晚輩、誰的孩子、誰的喜歡、誰的依賴的身份站在這里。
她只是顧朝暄。
“哪怕只是短暫的,也讓我先學會一個人穩穩站住。這一次……我想先選我自己。”
“所以你又要離開這里了嗎?”
“……是。”
陸崢聞言沉默了很久,緩緩地,他問:“……他成全你了嗎?”
顧朝暄的指尖一顫,被他戳中了最不敢觸碰的地方。
她抬眼,那雙一向清亮的眼睛,在那一瞬起了一層薄薄的霧。
過了很久,她才輕聲說:“我對不起他。”
不是哭腔,卻比哭還讓人難受。
陸崢低頭笑了一下。
是那種極輕的、帶著無奈與苦意的笑。
他們兩個人剛在一起不久吧,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那人按理說,正該用盡一切辦法把她留在身邊。
他竟會成全她?
或許在旁人眼里,這是一個男人心胸遼闊,愿意放她遠走高飛;可在他眼里,更似兩個人都被現實逼到懸崖邊,只能各自往后退一步,把所有的疼都藏進沉默里。
他們都愛彼此到這種地步了嗎?
陸崢斂起情緒,沒有再往下追問,也沒有再去分辨這句話里有多少是愧疚、有多少是抽身時慣常的自責。
只是伸手,拿起那只本該屬于他的酒杯。
杯底還殘著一點,她敬他的那一杯,他方才只沾了唇。
此刻他抬手,仰頭,一口見底。
酒液順著喉結滾下去,帶出一絲遲來的辛辣。
杯子“當”地一聲,被他放回桌上。
顧朝暄一怔,還沒反應過來,他扣住了她的手腕。
“陸崢——”她下意識想抽回來。
他沒給她這個機會。
他一句話也沒多說,執著她的手往外走。
包間門被拉開,走廊的燈光一下子壓下來。
長安一會二樓的廊道安靜而窄,服務生遠遠站在另一頭,見狀只愣了一瞬,便垂眼避開視線。
顧朝暄被他帶得腳步踉蹌,跟在他身后往前。
她掙了一下,又掙了一下。
“陸崢,你放開——”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不敢在這個地方鬧出聲,只能用力去拽那只扣住她的手。
男人的背影卻一寸也不曾停頓。
手腕上的力道不算粗暴,但牢得叫人心驚。
既不像拉扯,也不像挽留,更像是把一個人從她自己筑起的壕溝里硬生生拽出來。
穿過青磚廊道,門口那塊不起眼的門牌從眼角一掠而過,夜風夾著秋天的涼意迎面撲上來。
院子外,東二環的車流在遠處轟鳴,燈光一串串拖出長線。
陸崢徑直把她往旁邊那輛黑色轎車方向帶。
車門被他拉開,動作簡潔、干脆。
“上車。”
他只說了兩個字。
顧朝暄站在原地,胸口因為剛才的拉扯微微起伏。
“你到底要帶我去哪兒?”
車燈白得刺眼,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陸崢握著車門,指骨在燈下線條分明。
他看了她一會兒,目光從她略顯凌亂的發絲滑到她還沒完全平復的眼神。
片刻后,他開口,嗓音低而沉:“顧朝朝,我們再去香山,看一次日出吧。”
……
最后顧朝暄跟他去了。
往西北的路不算遠,卻被拉得很長。
車里沒開音樂。
只有發動機的低鳴在夜里伸展開來,偶爾有風從車窗縫里擠進來,在兩人之間打個旋,又悄無聲息地散掉。
她攏了攏身上的外套,鼻尖還殘留著剛才酒意被涼風沖淡后的微酸。
香山兩個字出現在路牌上時,她的指尖忍不住在膝上收緊。
那一夜的畫面很自然地浮了上來。
她那時以為他只是隨口一提。
沒成想他真載著她一路從大院開到香山腳下。
山風冷,日出卻很好看。
再后來,她發著燒跑去考試,寫檢討,挨老人罵,喝苦得發澀的沖劑……那些年少時叛逆而熾烈的一切,被那輪日光狠狠照過一遍,從此在記憶里留下固定的色溫。
如今,同樣的路,他又帶著她走了一遍。
車子駛進香山腳下的停車場,夜色已經壓得很低。
路邊的梧桐沒了當年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排修剪得齊整的景觀樹,枝椏在路燈下投出整齊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