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崢先下車。
黑色皮鞋落在地面,發出一聲不重卻很實的聲響。
西裝筆挺,領帶松了半指的縫,他隨手脫下外套搭在手臂上,袖口露出一截冷白的腕骨。
顧朝暄從副駕下來。
她抬頭看看山影,又低頭瞟了一眼他那身正裝,忍不住在心里生出一種說不清的荒誕感。
登山道口新裝了感應燈,腳步一靠近,燈一點點被點亮,照出一段干凈的石階。
路邊多了醒目的指示牌:“文明游覽”“注意防火”。
唯一沒變的是夜色。
“走吧?!彼f。
皮鞋踩在石階上,輕微的回聲順著山道往上蕩。
她跟在他側后方半步,帆布鞋落在石梯上,摩擦聲干凈、輕快,卻比少年時收斂太多。
那年,他是穿著薄夾克、牛仔褲、運動鞋領她上山的。
夜里風大,他一邊走一邊回頭催她:“顧朝朝,你快點”,嘴上嫌她慢,腳步卻總在前方不遠的地方停一停,等她追上。
現在,他穿得更正式,身段更挺拔,連背影都透著成年男人的穩與沉。
可走路時那種不自覺留出的半步距離,仍和當年一模一樣。
讓她永遠不用追得太辛苦,又永遠知道自己沒被丟下。
途中經過一個小賣亭。
卷簾門半拉著,一盞暖黃色的小燈掛在門檐下,店主打著哈欠,靠在椅子上刷手機。
陸崢停了一下,從貨架上拿了兩瓶常溫水,掃了碼,轉手遞給她一瓶。
“拿好?!?/p>
瓶蓋已經被他扭松了,她只需輕輕一擰就能打開。
石階漸漸變陡。
陸崢走在前頭,下意識放慢了半步,側身讓出一點位置。
指尖在空中頓了頓,他沒多想,手就已經伸了出去——
那是這些年刻在骨頭里的反應:路不平,她在,他就去牽。
顧朝暄恰好抬起頭。
視線在那只伸到面前的手上停了一瞬,又很快從指節上一掠而過,重新落回腳下的臺階。
她沒有伸手。
好一會,陸崢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指節微微一僵,懸在半空的手沒再往前,只靜止了一兩秒,便不動聲色地收了回去。
他偏過頭,看向一側的山坡。
路邊的松樹長得極好,樹干被夜色裹成一截一截的深影,針葉在風里細細作響。
他盯著那片看不真切的樹冠,眼皮緩慢地眨了好幾下,仿若要借這個動作,把方才那一瞬間的失措硬生生按下去。
……
路邊的樹長得比從前茂密,樹干粗了一圈,枝椏往外伸得更開。
落葉被風吹成一層,踩上去柔軟、干脆,發出極輕的“沙沙”聲。
她忽然開口:“這段以前沒這么寬?!?/p>
陸崢“嗯”了一聲:“前年擴過一次。護欄也換了?!?/p>
他語氣很平淡,猶如在說一件和他毫無關系的市政工程。
可他們都知道,這條道曾經承載過什么……那次他半夜把她從操場“拎”出來,一路開到香山,嘴上嫌她麻煩,心里卻哪怕多打一陣噴嚏都要盯著。
再往上,視野慢慢開了。
可以看見夜色下攤開的北京城,燈火像被撒了一把碎金,散在遠處的平面上。
那天的日出、那次的感冒、那張在急診打點滴時被偷拍的照片……一幕一幕,像被翻舊賬一樣,安靜地浮上來。
靠近半山腰的觀景臺時,兩人一前一后踏上木平臺。
欄桿和地板都是新的木紋,卻仍舊是原來的位置——
卡在兩片山林之間,正對著東方那一塊空。
“當年,我們在這兒坐著。”陸崢說。
顧朝暄順著他的視線看出去,腦子里卻浮現出截然不同的畫面——
那時她縮在石臺邊,穿著他給的外套,腳下同樣是一雙帆布鞋,鞋邊被露水浸得發潮。
他坐在一旁,腿長得沒地方擱,只好別扭地蜷著。
她靠著他肩膀罵風大,他假裝嫌棄,卻一點點把自己往她那邊挪,讓她少挨一點山里的涼。
如今,再站在同一方天地里,他身上的西裝剪裁利落,袖口規矩地扣在腕側;她仍舊是帆布鞋和寬松衛衣,卻不再是那個可以不顧一切往他懷里撞的顧朝朝。
風從山坡那端卷上來,拂過她的耳側,把她的長發輕輕吹亂了一點。
她下意識抬手壓了壓,指尖碰到自己有些冰涼的耳垂。
夜色將她整個人勾勒得更瘦,眉眼卻比當年更加清晰。
兩人并肩靠在欄桿旁。
一城燈火靜靜鋪在腳下,夜與黎明之間那層最薄的灰正在一點一點被東方最淺的一抹亮推開。
有些東西還是一樣——
這座山,這條路,這個觀景臺,遠處慢慢亮起來的天際線。
有些東西卻早已不再一樣——
他不再是可以為她翹課、夜里開車帶她去看日出的大院男孩;
她也不再是可以隨便感冒、隨便闖禍、隨便說“你很煩”的顧家姑娘。
少年時,他們來這里,是為了躲避一個即將到來的處分、一段說不出口的心意;
此刻,他們再一次站在這里,只能直面那些已經發生又無法重來的歲月。
……
那一晚,他們說得不多。
偶爾有幾句,也是些再普通不過的話。
“水還夠嗎”“累了就坐一會兒”“風大,往里站站”——輕飄飄落在山風里,很快就被吹散了。
更多的時候,是各自安靜。
她靠在欄桿邊,看著東方那一線亮慢慢被撕開,從灰白,到淡金,再到被第一縷陽光點燃。
光從遠處的樓群頂端一點點爬上來,越過天線、屋檐、立交橋,最后落到他們腳邊。
下山時,路已經不黑了。
晨練的人三三兩兩往上走,有人從他們身邊經過,回頭多看了一眼這對看起來有些突兀的組合:一個西裝革履、神情冷淡的男人,一個穿著衛衣帆布鞋、眼里還殘著一圈沒睡醒紅意的女人。
陸崢走在外側,偶爾側身,讓過迎面而來的路人。
快到山腳,他問她:“困嗎?”
“有一點。”她說。
聲音已經恢復了之前那種云淡風輕。
“等會在車上睡會。”
“好?!?/p>
……
回城的路上,車里同樣安靜。
北京的早高峰剛要起勢,環路上的車一輛輛擠上來,喇叭聲、剎車聲在車窗外纏作一團。
她側著頭看窗外,手機屏幕在掌心亮了又滅,滅了又亮。
誰也沒說話。
快到謝家門口時,他把車速壓得更低了一些。
車停。
她解開安全帶,拎起自己的包,手放在門把上,又頓了頓:“陸崢?!?/p>
他“嗯”了一聲,看向她。
“……再見?!彼f。
沒有提長安一會,也沒有提日出,更沒有提任何“以后”。
陸崢點了點頭:“進去吧。”
她推門下車。
清晨的風橫著吹過來,把她衛衣下擺吹得輕輕一翻。
她抬手把發絲別到耳后,低頭往里走。
……
顧朝暄走的那天,誰也沒得到一個通知。
首都機場凌晨的燈永遠亮得過頭。
登機口前的玻璃把跑道燈光拉成一條一條發白的線,廣播聲用一成不變的腔調念著航班號。
她拖著登機箱站在隊伍里,手機最后一次震動,是航空公司的值機提醒短信。
北京和巴黎有七個小時的時差。
那邊還在昨夜,她這邊已經是清晨。
飛機抬頭沖進云層時,城市的燈一點點縮成一團,最后被云霧吞掉。
漫長的十幾個小時,白晝被壓縮成舷窗外一塊反復變換的灰藍。
她時睡時醒,合上眼,是老宅昏黃的燈光和姥爺的咳嗽;睜開眼,是艙內柔和的頂燈和陌生人起落的呼吸聲。
落地時,艙門一開,外面的冷氣夾著不熟悉的濕意灌進來。
巴黎的機場和北京不一樣,同樣的高頂和金屬支架,卻多了幾分慵懶的散漫。
廣播從普通話換成了法語和英語,語速快得像在追趕什么。
她順著人流往外走,在出口那塊牌子密密麻麻的接機人群里,一眼就看見了CéCile。
女孩高高地站在人群邊緣,黑色長風衣,半截牛仔褲露出一段細白的腳踝。
五官深一些,鼻梁挺直,眼窩略深,卻帶著一雙典型東亞的黑眸,眼尾略略上挑,笑起來時彎成一彎月牙。
那種一看就是華裔混血的漂亮,相貌張揚,卻被她用簡單干凈的妝容壓得很溫柔。
她舉著的接機牌上寫的不是中文名字,而是用黑色馬克筆寫的:NOelle。
那是她在巴黎讀書時用的名字,課堂點名、論文封面、學生卡上都是這個稱呼。
顧朝暄拖著行李剛走近,還沒來得及開口,CéCile先一步沖過來,一把把人抱住。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水味。
懷抱收得很緊,緊得顧朝暄被撞得往后一步。
下一秒,她感覺到肩膀上落了什么溫熱的東西。
CéCile的聲音在耳邊發抖:“NOelle,你終于來了。我等你好久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