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éCile 很清楚她從哪里來、經(jīng)歷了什么。
也知道,她暫時承受不起任何形式的追問和憐憫。
所以,當(dāng)從機(jī)場把她接出來后,CéCile 什么都沒問,只帶著她穿過連廊、上車、駛往左岸。
顧朝暄在巴黎的落腳點,還是在左岸那片她曾住過的街區(qū)。
街角的咖啡店換了新老板,櫥窗里多了幾款甜點;地鐵口外賣報紙的老頭不見了,換成了一個年輕女孩;但公寓樓外的石墻仍舊覆著淺淺的青苔,鐵門也還是那扇被風(fēng)雨磨得發(fā)暗的黑色門扉。
CéCile 把車停在巷口,替她從后備箱拖下行李。
她帶著顧朝暄穿過狹窄的小巷,轉(zhuǎn)上熟悉的石板路。
到了樓下,她掏出一串鑰匙,指尖輕輕敲在鐵門上。
門開的一瞬間,那股舊樓獨有的木香和淡灰塵味迎面撲來,竟意外地讓人心里安定。
她們上到二樓。
CéCile 停在一個新?lián)Q了門牌的小公寓前,轉(zhuǎn)頭朝她笑了笑。
屋內(nèi)沒有開燈,但落地窗透進(jìn)的街燈把室內(nèi)輪廓照得剛剛好。
一室一廳,被布置得干凈而明亮。
客廳里鋪著淺米色的地毯,靠墻擺著一張小小的原木書桌,整齊的筆筒和臺燈靜靜佇在那里。
窗邊放了一張灰藍(lán)色的小沙發(fā),旁邊是一盞暖黃色的立燈,燈罩柔和得像能讓人一下子睡過去。
廚房是開放式的,器具一應(yīng)俱全,連冰箱外壁都貼上了幾張 CéCile 的便簽:
附近超市地址、全科醫(yī)生電話、心理咨詢預(yù)約方式、最晚營業(yè)的藥房位置……
臥室里,床鋪已經(jīng)鋪好,干凈柔軟,靠枕整整齊齊。
床頭柜上放著一杯干花,香味淡淡的,不突兀,卻能讓人一踏進(jìn)來便覺得這不是臨時落腳,而是“可以住”的地方。
顧朝暄站在門口,沒有立刻進(jìn)去。
她肩上的包帶滑落了一點,手指無意識地抓緊,眼睛在微暗的空間里一點點移動。
CéCile 沒催她,只安靜地等。
許久之后,她才緩緩踏進(jìn)這間為她準(zhǔn)備的小公寓。
燈被 CéCile 打開。
暖光落在地毯、落在靜靜等待主人的書桌、落在她的臉上。
……
那天晚上,CéCile 給她安排了一個小小的接風(fēng)局。
地方選在塞納河邊一間老餐廳,木門、黃銅把手、墻上掛著些略顯陳舊的畫。
店員認(rèn)得 CéCile,笑著給他們留了靠窗的桌位。
窗外是河水和橋影,入夜后的巴黎燈火還是那樣,從不熱鬧到喧嘩,卻也從不真正寂靜。
酒上桌之前,門口的風(fēng)鈴響了一下。
邵沅比約好的時間晚來幾分鐘。
他推門進(jìn)來的那一瞬間,顧朝暄幾乎有種錯覺,以為時間又回到了他們第一次見面時。
明明是多年不見,明明隔了那么多風(fēng)波、那么多夜,他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
顧朝暄從座位上起身。
還沒來得及說話。
下一秒,他已經(jīng)大步上前,將她攬進(jìn)懷里。
邵沅低頭,眼圈紅得發(fā)澀,聲音喉嚨里擠出來似的:“你傻得要死,顧朝暄。”
顧朝暄聞言下一秒眼淚就掉下來了。
她抬手,用力拍了他一下肩膀,聲音帶著哭腔,又帶著骨子里那點倔強(qiáng):“你才傻。”
邵沅被她這一下拍得趔趄了一下,卻笑出了聲。
那笑聲里有種久違的、幾乎脆裂的輕松。
兩個人像從前一樣,一個鬧一個罵,一個拍一個接。
沒過一會兒,餐廳門口的風(fēng)鈴又輕輕響了一聲。
許荔抱著一束白色洋桔梗站在門邊,整個人都凍得通紅。
她剛看見顧朝暄的那一眼,眼淚“唰”地往下掉,止都止不住。
她抱著花往前走,兩步之后,整束花就被她塞進(jìn)顧朝暄懷里,整個人狠狠撲了過去。
顧朝暄被她抱得往后一退,懷里抱著花,又被人箍著肩,鼻尖被花香嗆得酸得更厲害。
許荔埋著頭,眼淚一滴一滴砸在她肩上,像學(xué)生時代時她們兩個人夜里從圖書館跑出來,被雨淋到一身狼狽時那樣——
哭得毫不顧忌。
等許荔好不容易緩過那一口氣,才勉強(qiáng)抬起臉,胡亂抹著眼淚:“……顧朝暄,你怎么又瘦了?”
一句話,又讓顧朝暄鼻尖發(fā)酸。
邵沅在旁邊嘆了口氣,替她們拉開椅子。
CéCile 在一旁坐下,看著這一幕,什么也沒插嘴。
他們之間的這一場相見,是只有在異國成長過的人才能讀懂的情感紋理。
許荔后來捧著那杯溫紅酒,眼睛還紅著。
她沒有回國,而是在巴黎落了根,現(xiàn)在在一家跨國投行的法律部門做交易合規(guī)律師(Legal COmplianCe fOr M&A)。
忙得要命,時差亂得要死,卻靠著天生的韌勁一路挺了下來。
她碰了碰顧朝暄的杯子,“你回國的日子我現(xiàn)在都記著。”
“聽說你回國,我在宿舍哭得像個傻子。”
邵沅這幾年也變了很多。
他原本桀驁、張揚(yáng)、不喜歡被規(guī)則束縛。
可偏偏在一次競賽營里被一家咨詢公司的人看中,后來又因為語言和分析能力過關(guān),被挖進(jìn)巴黎辦公室,硬生生在這條最不適合他的行業(yè)里扎了根。
從最底層的分析師一路熬到如今,
Strategy & OperatiOn(戰(zhàn)略與運營) 的年輕合伙人(iUniOr partner)。
與其說是機(jī)緣巧合,不如說是那股不服輸?shù)膭艃河舶阉巴啤?/p>
那一桌久別重逢的熱鬧里,顧朝暄沒有刻意參與,也沒有刻意沉默。
出獄后,她都和他們重新聯(lián)系過。
但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
一封郵件隔著好幾天才回復(fù),一條訊息等半天才出現(xiàn)一個單字,有時候甚至莫名其妙消失。
忙、疲憊、時差、各自的生活……
他們四散在不同的緯度,像夜空里被風(fēng)吹開的星群。
可即便這樣,他們卻奇跡般地同步了一個愿望:他們都希望她來巴黎。
她猶豫過。
離開巴黎那一次已經(jīng)抽空了她全部的力氣,她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能承受一次“從頭再來”。
更不確定面對這些舊友時,是否還能像從前那樣坦然。
但當(dāng)真正坐在這張桌旁,她反而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安穩(wěn)。
眼前的三個人都在說著自己的近況:
CéCile 的創(chuàng)業(yè)壓力、許荔的長線項目、邵沅的案子和飛來飛去的出差……
第二天一早,顧朝暄剛洗完杯子,把它扣在瀝水架上,樓下傳來一聲喇叭。
她走到窗邊,往下看一眼。
邵沅靠在一輛黑色小車旁,單手插口袋,整個人懶散得像是還沒睡醒。
見她探出頭,他抬了抬下巴:“下來。我?guī)愠鋈プ咦摺!?/p>
……
十幾分鐘后,兩人走在瑪黑區(qū)(Le MaraiS)的街上。
石板路潮濕,咖啡店門口的金屬椅子還留著昨晚的水印。空氣里有淡淡的烤面包香。
邵沅手里抓著兩杯熱巧克力,遞給她一杯:“CéCile 跟我說……你在國內(nèi)談戀愛了?”
顧朝暄“嗯”了一聲,握住杯子,熱意從掌心一點點往上蔓延。
邵沅抬眼看她:“那你現(xiàn)在來巴黎跟CéCile一起創(chuàng)業(yè),……你那個男朋友沒意見?”
這創(chuàng)業(yè)可不是一年半載就能看見效果的,前途未卜,孤注一擲。
片刻的沉默。
顧朝暄低頭,看著路邊櫥窗里自己的倒影,聲音很輕:“……我們分手了。”
邵沅腳步頓住:“什么時候?”
“來巴黎之前。”
聞言,邵沅沉默了。
他把杯口抵在唇邊,卻沒喝。
那些年,她跌入最黑暗的地方,他遠(yuǎn)在巴黎,幫不上忙,只能抓著那只手機(jī)等她偶爾發(fā)出一個“我還在”的訊息。
他希望她愛情、事業(yè)、生活都能平順,可現(xiàn)實從來不像教科書,也不像年輕時他們以為的那樣線性向上。
“……你啊。”
只有兩個字,前面是千回百轉(zhuǎn),后面是說不清道不明。
他說不出責(zé)備,也說不出寬慰。
瑪黑區(qū)清晨的風(fēng)從街角拐過來,將她頸側(cè)幾縷發(fā)絲吹得浮起。
她抬眼,看向邵沅。
“邵沅……我從沒有對一個人那么愧疚過。我欠他的,似乎這輩子都還不清。”
邵沅被她這一句徹底噎住。半晌,他忍不住嘖了一聲。
“……顧朝朝,你怎么還是這么傻。”
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像壓著火,又像壓著心疼。
“早就和你說過,不要太情緒泛濫。別人一句話你能記十年,別人一滴好你能放大成海……偏偏自己的痛,你從來當(dāng)成不算數(shù)。”
看顧朝暄沉默,他又不忍心說下去。
兩個人走了一段路,邵沅開口:“……你要是不舍得,就放下面子跟他和好,不就是異國戀嘛,現(xiàn)在又不是古代交通不便那種,他真要在乎你,一張機(jī)票的事能攔住他?”
“他是體制內(nèi)的。”
邵沅當(dāng)場愣住:“……啊?”
“那種根正苗紅、組織關(guān)系沉得掉地板縫里的那種?”
顧朝暄點點頭。
邵沅吸了口涼氣:“行啊顧朝朝,你戀愛對象起點比我們都高。”
話說到這,他又蹙起眉,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驚又疑地盯著她:
“等下——”
沉默一秒。
“……你男朋友不會是陸崢吧?我怎么一點風(fēng)聲都不知道?”
顧朝暄當(dāng)場被氣笑,抬手照他胳膊就是一下:“你腦子被凍壞了吧?中國就一個叫陸崢的嗎?體制內(nèi)公務(wù)員都叫陸崢?”
邵沅被打得肩膀一歪,嘶了一聲,卻忍不住笑出來。
“那我怎么知道國家干部庫多少重名的!”
他把被她打的地方揉了揉:“我還以為你跟陸崢那小子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搞了十幾年終于開竅了。”
顧朝暄白了他一眼:“想什么呢你。”
邵沅被她的反應(yīng)徹底放松下來,嘖了一聲:“那就好。我還怕你倆突然官宣嚇?biāo)牢摇!?/p>
顧朝暄沒接話,低頭喝了口熱巧。
“……不過,看你現(xiàn)在這樣,我是真心替你高興。”
“有什么好的?滿身瘡痍。”
“哎。”
邵沅拍了拍她的肩,語氣比剛才沉了點,但柔軟得多。
“顧朝朝,你在我眼里一直都不是那些東西。你是最倔、最亮、最不肯服輸?shù)哪且粋€。你覺得自己滿是傷,可別人眼里,你一直都挺得住。”
她笑了一下。
邵沅看著她,繼續(xù)說道:“我高興的不是別的,而是你眼里……終于沒有當(dāng)年那股對老陸的執(zhí)著了。”
他說這句話時,沒有揶揄,也沒有取笑。
“學(xué)生時代,你滿眼都是他。那時候我都替你捏把汗。實話實說,老陸那種性格,不適合你。”
“他太內(nèi)斂、太自持。說好聽是穩(wěn),說難聽,他說話永遠(yuǎn)留三分,他的心也一樣。
你要是跟他在一起,不會安全,只會更用力壓自己的感受。你是那種付出多一點就會虧的人,而他……不會主動給你那個多出來的部分。
你經(jīng)歷了那么多,需要的是能接住你的人,不是讓你更謹(jǐn)慎、更沉著、更壓著呼吸去迎合的人。”
他頓了頓,眉心微蹙:
“老陸是好人,也是可靠的,但他不適合任何女孩。他的人生太規(guī)整,一切按部就班。他的家庭、他的路線、他的未來……每一步都在框架里。”
邵沅說完那段話,其實心里也有點懸著,怕她覺得他僭越,怕她傷心,怕他踩到她不愿碰的那根刺。
可話已經(jīng)說出口了,他只能靜靜看著她。
顧朝暄感動,微笑,“謝謝你,邵沅。”
邵沅怔了一下,沒想到她會這么認(rèn)真。
他張了張嘴,想說點輕松的、想岔開這個突然而脆弱的氣口,卻被她接下來的話堵住了。
“我對陸崢……只是少年時沒看清楚而已。那時候太年輕,分不清喜歡、依賴、還是仰望。我們都在往前跑,我以為所有靠近都是同一種意義。”
“可自從那年在杭州出事之后——”
她頓住。
那件事她從不提,也從來沒人敢問。
邵沅呼吸跟著重了一點。
顧朝暄:“我就明白了,我不能再奢望了。”
“別說我和他之間差著那么多……我們兩家,本來就有著放不下的東西。”
邵沅聽到這里,心口跟著一緊,下意識喊了一聲:“顧朝朝。”
顧朝暄笑意淡淡的:“我沒事。”
邵沅盯著她看了兩秒,知道再往下問只會把她往那段泥里拽,硬生生把話題拐了個彎:“行,你沒事就好。那——”
他忽然瞇起眼,語氣往輕松里扯,“你那位體制內(nèi)男朋友,到底是誰啊?別告訴我是社會面隨機(jī)抽取的,聽你那意思,八成還是軍大院體系里的?”
顧朝暄想了想,也沒打算藏著掖著:“是軍大院的。”
“我就知道。”邵沅嘖了一聲,吊兒郎當(dāng)?shù)刈穯枺罢l啊?我認(rèn)識不?”
顧朝暄抿了下唇,報出那個名字:“秦湛予。”
風(fēng)在石板路盡頭拐了個彎,恰好灌進(jìn)來。
邵沅整個人一頓,隨即低低爆了句法語粗話:“PUtain……”
“我就知道,那家伙沒安好心!”
“……”
邵沅想起秦湛予就來氣,嘴上不給好臉:“我就說嘛,這人表面一本正經(jīng),心里不知道打多少算盤。”
他越說越上頭,語速帶風(fēng):“當(dāng)年悉尼那一出,你還記得吧?誰先把我們從警局里撈出來的?誰一轉(zhuǎn)頭就把你往辯論臺上按?別人遇上這種破事只想趕緊撇清關(guān)系,他倒好……順?biāo)浦郏攘巳耍€順帶撈了個主力辯手。”
“腦子轉(zhuǎn)得是真快,知道你這人一講起‘責(zé)任’兩個字就沒脾氣,拿得死死的。”
顧朝暄被他說得有點無奈,輕輕嘆了口氣:“那件事,本來就是我們欠他的。”
邵沅斜她一眼,嘴上還是不客氣:“你就慣著他吧。別人欠人情頂多還一頓飯,你倒好,直接把自己搭上去。”
“顧朝暄,你說你這輩子,怎么就這么招麻煩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