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正午時分,胡紅梅如約去了一趟李記雜貨鋪那邊的巷子。那婦人警惕得很,看到胡紅梅的身影后,東張西望了許久才過來碰頭。
胡紅梅喊她去一趟衙門,說道:“我們夫人要見你,你若敢去,便同我走一趟,若是不敢,我也沒法兒了。”
婦人有些緊張,吃力問:“哪哪個夫人?”
胡紅梅:“管事兒的?!?/p>
婦人猶豫不決,胡紅梅繼續(xù)道:“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若是覺得不行,便走正當門路,上衙門去告官,差役們會辦事?!?/p>
婦人似被差役唬住了,連連擺手,道:“去,去,我我去。”
胡紅梅:“那就走吧?!?/p>
婦人佝僂著背,把頭上的巾帕裹低了些,胡紅梅領著她去往官署。
待二人到了衙門,那婦人似懼怕,不敢再往前,胡紅梅催促道:“趕緊的,等會兒夫人午睡,你可就見不著人了。”
婦人怕白跑一趟,這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上。二人走側門進去,途中碰到熟識的雜役,打了聲招呼。
婦人不敢東張西望,只垂首盯著腳下,好不容易進入內衙的月洞門,聽到前頭的胡紅梅道:“到了,你且先在院里候著,待我去請了夫人再回話。”
婦人唯唯諾諾點頭。
等胡紅梅進了正堂,她膽怯地探頭張望,心中緊張不已,一緊張就口吃,但一想到曲氏對她的情義,便又鎮(zhèn)定下來。
沒過多時,胡紅梅出來朝她招手,說道:“我們夫人允了見你,進屋來吧?!?/p>
婦人點頭哈腰,趕緊上前。
胡紅梅問:“你姓甚名誰,還不曾同我說過。”
婦人唯唯諾諾答道:“傻傻姑?!?/p>
胡紅梅愣了愣,嫌棄道:“沒個正經名兒?”
婦人想了想,又道:“賴賴二娘。”
胡紅梅上下打量她,“算你運氣好,我們夫人心善,一會兒見到她你無需懼怕,吳家是什么情況只管說來?!?/p>
賴二娘連連點頭。
進入偏廳,張?zhí)m端坐在榻上,頗有官夫人的派頭。
賴二娘見那年輕婦人一襲杏色衣裳,梳著圓髻,眉目生得溫婉,當即撲通跪到地上,可把張?zhí)m唬了一跳,胡紅梅笑道:“哪有你這樣行禮的?”
張?zhí)m端著態(tài)度道:“且起來罷?!?/p>
賴二娘不起,只一個勁磕頭,腦殼磕得咚咚響,胡紅梅趕忙把她拽了起來。
長年累月營養(yǎng)不良,賴二娘自然經不起胡紅梅拽,像小雞仔似的被她提起。
張?zhí)m用眼神示意,胡紅梅把凳子放到賴二娘旁邊,道:“夫人讓你坐,有什么話慢慢說?!?/p>
賴二娘哪里敢坐,連連擺手,又要跪下去。
見她笨拙模樣,張?zhí)m掩嘴笑,說道:“我一會兒就不得空了,你有什么話只管開口說,不愿意坐,站著也行?!?/p>
賴二娘規(guī)規(guī)矩矩站好,張?zhí)m問道:“昨日胡媽媽把你的情形粗粗同我說了,你是吳家的仆人,對嗎?”
賴二娘點頭。
張?zhí)m又問:“你說的那個曲娘子是何人,是吳家的主母嗎?”
賴二娘搖頭,比劃道:“妾、妾是妾?!?/p>
張?zhí)m輕輕的“哦”了一聲,“是吳家的妾室?”
賴二娘知道自己是曲氏唯一的期望,強行冷靜回答:“良、良妾,有有衙門衙門……”
見她說話困難,胡紅梅在一旁道:“你是說她是吳家的良妾,有衙門的納妾文書備案?”
賴二娘點頭,情緒似乎激動,比劃手勢,看她比劃的數(shù)字,張?zhí)m問:“十四是什么?”
賴二娘口吃道:“十、十四四年年……”
胡紅梅:“曲氏進吳家十四年了?”
賴二娘點頭,胡紅梅又問:“那她有給吳家產下一兒半女嗎?”
賴二娘比劃手勢,胡紅梅問:“生養(yǎng)了一個子嗣,是男是女?”
賴二娘:“女、女兒,年年十四了?!?/p>
胡紅梅看向張?zhí)m,她用眼神示意,胡紅梅繼續(xù)發(fā)問:“先前你說曲氏要被打死了,到底是什么情形,說與夫人聽聽。”
賴二娘比劃道:“曲曲寡婦婦。”
胡紅梅皺眉,聽不明白這話的意思,賴二娘整理一下語言,重復道:“曲曲娘子,之之前是是寡婦?!?/p>
張?zhí)m問:“你是說曲氏在進吳家之前曾是寡婦?”
賴二娘點頭。
張?zhí)m有些困惑,“她的女兒十四歲了,那這個女兒是從前夫家?guī)нM去的?”
賴二娘繼續(xù)點頭,“酒、酒,曲娘娘子的的酒?!?/p>
張?zhí)m心思細膩,結合先前得到的信息,整合道:“吳家賣酒,是他們自家的手藝,還是曲氏的?”
賴二娘激動道:“曲、曲……”
胡紅梅一下子就有了猜測,打斷接茬兒道:“曲氏在進吳家以前就有釀酒手藝,成了寡婦之后被納入吳家,吳家靠她的釀酒手藝發(fā)家,是這樣嗎?”
賴二娘拼命點頭。
胡紅梅與張?zhí)m對視,心中疑云重生,一個女人要在什么情況下剛生完孩子就入吳家做妾?
賴二娘仿佛看穿了她們所想,連忙比劃手勢,嘴里念叨:“絕絕絕戶、前前家吃、吃絕戶……”
聽到“吃絕戶”三個字,兩人一下子明白了所以。
在這個女性只是依附的時代,年紀輕輕死了男人,又剩下獨女,若是手里小有家產,那才是一場災難。
有些事情不用經歷就可以想象得出當時曲氏的處境。她進吳家十四年,女兒也十四歲,可見是丈夫去世后產下遺腹子,產子沒多久就入了吳家做妾,又是良妾身份,多半是想借吳家庇護母女。
這里的吃絕戶,應該是當時前夫家親族吃絕戶,導致曲氏迫切帶女入吳家尋求庇護。
張?zhí)m把心中所想道了出來,賴二娘點頭如搗蒜,可見被猜中了。
再結合血手帕求救的情形,不難猜出曲氏應該還是被吃了絕戶,就算她當時僥幸避開了前夫宗親家族霸占,現(xiàn)在看來吳家也不是善茬兒。
來奉縣的這幾月經常聽虞妙書嘮衙門里的差事,腦袋瓜也跟著磨聰明了些,張?zhí)m順著自己的推測,問賴二娘曲氏是不是被吳家吃絕戶,這才求上門來。
賴二娘熱淚盈眶點頭,喉頭哽咽道:“吳、吳家家不是、人人,虐虐女女兒,曲曲娘子要要被被打死了?!?/p>
她抹了一把淚,鼓起莫大的勇氣,繼續(xù)道:“曲曲娘子有有有恩,求夫夫人救救。”說罷跪到地上又開始磕頭。
胡紅梅怕她把腦殼磕壞了,一把拽了起來。
張?zhí)m溫和道:“曲氏雖是良妾,但想要離開吳家,得吳家郎君寫放妾書才行,若吳家郎君不允,衙門也沒得法?!?/p>
聽到這話,賴二娘無比絕望,這也是她們不告官的原因,因為告不贏,只會被當家事協(xié)調處理。
眼下曲氏的情況都是賴二娘的一面之詞,至于詳細情況如何,還需查問才能得知。
張?zhí)m還有其他事情要做,讓胡紅梅先打發(fā)賴二娘,等虞妙書下值回來會提起,但結果如何說不準。
胡紅梅把賴二娘請了出去,耐心說起這樁事,先讓她等著。
賴二娘心中著急,卻也無奈,又不敢在衙門鬧事,怕挨板子,只得失落離去。
稍后胡紅梅進屋來,張?zhí)m看向她道:“送走了?”
胡紅梅點頭,“送走了?!鳖D了頓,“老奴曾多問了一嘴,問她怎么想著敢走夫人的門路,她說外頭都在傳言新來的縣令親民,這才碰碰運氣?!?/p>
這話把張?zhí)m逗笑了,打趣道:“上回大郎說花十文錢買與民同樂,今兒看來,還真有用?!?/p>
胡紅梅咧嘴笑了笑,滿懷同情道:“不過那曲氏的遭遇也確實悲慘。”
張?zhí)m:“說到底也不過是家事,衙門哪管得了這許多,待大郎下值回來,我提一提,至于管不管,得看她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