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宰場”的入口,是一扇厚重的、沒有任何標識的鐵門。當它在眾人面前緩緩關閉時,發出“哐當”一聲巨響,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門內,是純粹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空氣中,那股混合著硝煙與霉味的獨特氣息,在失去了視覺參照后,變得愈發濃烈,壓迫著每個人的神經。
十名隊員,分成了兩支五人小隊,靜靜地站在黑暗中,等待著開始的命令。他們的夜視儀尚未開啟,只能依靠耳朵和皮膚,去感知這個未知的環境。心跳聲,在死寂中被無限放大,此起彼伏,如同凌亂的鼓點。
林楓、徐天龍、鐵塔高建軍,以及另外兩名隊員,被分在了阿爾法小隊。林楓站在最前面的一號突擊位,身后,是緊張得手心冒汗的徐天龍。
突然,隱藏在墻壁里的擴音器響了起來,是暴君那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如同從地獄傳來的審判。
“歡迎來到你們的墳墓。”
“在真實的滲透任務中,特別是在夜間,任何不必要的聲音,都等同于自殺。一聲咳嗽,一句夢話,甚至是你踩斷一根樹枝的聲音,都可能讓整個小隊,暴露在敵人的槍口之下。”
“所以,今晚的規則,很簡單。”
暴君的聲音頓了頓,那短暫的沉默,讓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從現在起,禁止任何形式的口頭交流。任何發出聲音的人,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都將立刻被判定‘陣亡’,并由教官‘護送’出場。”
“你們唯一的溝通工具,就是下午學過的那幾個基礎戰術手勢。”
“記住,我和吳斌,就在這片黑暗的某個角落里,等著你們。演練,現在開始。”
話音落下,擴音器陷入沉寂。黑暗,變得更加深沉,更加致命。
禁止口頭交流?
這個命令,像一塊巨石,砸在每個人的心頭。下午學習的那幾個手勢,掰著指頭都能數過來:“前進”、“停止”、“發現敵人”、“掩護”、“跟我來”……用這些幼兒園級別的信號,去應對一座結構復雜、潛藏著兩個頂尖獵手的迷宮?這根本不是演練,這是單方面的屠殺!
徐天龍的呼吸,明顯變得急促起來。他想開口問林楓該怎么辦,但話到嘴邊,又死死地咽了回去。他甚至不敢吞咽口水,生怕發出的聲音,會讓自己成為第一個出局的倒霉蛋。
黑暗中,林楓緩緩地抬起了左手。他沒有開啟夜視儀,而是憑借著對空間的感知,輕輕拍了拍身后徐天龍的肩膀。
然后,他伸出食指和中指,并攏,在自己的眼睛上,輕輕點了一下。
這是最基礎的手勢之一:“開啟視覺設備”或“觀察”。
徐天龍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連忙點頭,盡管他知道林楓在黑暗中根本看不見。他笨拙地,將這個信號,向后傳遞。
五秒鐘后,阿爾法小隊所有成員的夜視儀,同時亮起。
眼前的世界,瞬間被一層詭異的綠色所覆蓋。熟悉的黑暗,變成了一個由無數像素點構成的、輪廓分明的陌生空間。他們正處在一個狹長的通道里,前方二十米處,是第一個拐角。
林楓再次打出手勢。他伸出四根手指,代表小隊除他之外的四個人,然后,握成拳頭,拇指朝后,指了指自己身后。
“四人堆疊,以我為基準。”
這是一個簡單的組合手勢,但已經超出了下午學習的范圍。好在,這個組合邏輯簡單,隊員們都看懂了。他們迅速地,收緊隊形,在林楓身后,排成一個緊密的、隨時可以發起沖擊的戰術隊列。
林楓開始向前移動。他的腳步,輕得像貓,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將槍口,穩定地指向前方的危險區域,身體,緊貼著墻壁,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向那個拐角靠近。
身后的四人,有樣學樣,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腳步和呼吸。
氣氛,壓抑到了極點。每個人都能感覺到,在那個綠色的、模糊的拐角后面,似乎潛藏著擇人而噬的猛獸。
距離拐角還有三米。
林楓停下腳步,舉起了握拳的左手。
“停止。”
然后,他伸出兩根手指,指向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拐角的方向。
“聽。”
整個小隊,瞬間屏住了呼吸。寂靜中,他們似乎聽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不屬于他們的聲音。那聲音,像是布料摩擦墻壁的聲音,一閃即逝。
有埋伏!
林楓的瞳孔,在夜視儀的綠光下,驟然收縮。他立刻打出手勢:伸出食指,快速地在空中,畫了一個“Z”字形。
“閃光彈準備!”
徐天龍作為二號位,立刻會意。他從戰術背心上,取下一枚模擬閃光彈,做好了投擲的準備。
林楓看著他,伸出三根手指,然后,一根一根地,收了回去。
三……
二……
一!
當最后一根手指收回的瞬間,徐天龍拉開保險,將閃光彈,以一個精準的拋物線,扔進了拐角。
林楓則在同一時間,身體猛地向后一靠,用后背,死死地撞向身后的徐天龍,同時用腳,絆向鐵塔。
這是一個完全不符合戰術常規的、極其怪異的動作!
徐天龍和鐵塔猝不及不及防,被他撞得和絆得,隊形瞬間大亂,幾個人,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向后倒去。
也就在他們倒下的那一刻,一聲輕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噗”聲,從拐角處響起。緊接著,三顆 (彩彈),呈扇形,從他們剛才頭部所在的位置,掃了過去,精準地,打在了對面的墻壁上。
如果林楓沒有做出那個怪異的動作,此刻,阿爾法小隊的前三名隊員,已經“陣亡”了。
是消音手槍!
敵人,根本沒有被那顆不存在的“閃光彈”所迷惑,反而利用他們投擲閃光彈、準備突入的那個瞬間,發動了致命的偷襲!
摔倒在地的徐天龍,驚出了一身冷汗。他這才明白,林楓剛才不是失誤,而是在救他們的命!他是怎么預判到敵人會開槍的?
來不及思考,林楓已經一個翻滾,從地面上彈起,同時,對著拐角的方向,扣動了扳機。
“噠噠!”
兩發點射,槍口的火光,在黑暗中一閃而逝。
拐角后,傳來一聲悶響,似乎有什么東西倒下了。
解決了?
所有人心中,都冒出這個念頭。
林楓卻絲毫沒有放松。他沒有急于上前檢查,而是迅速地,打出了兩個手勢。
第一個,他用手,在自己面前,畫了一個半圓,然后指向拐角。
第二個,他伸出食指和中指,做走路狀,指向自己。
“扇形搜索,我先上。”
他沒有等待隊友的回應,身體,如同獵豹般,猛地竄了出去,緊貼著墻壁,以一個標準的勾形突入動作,閃進了拐角。
拐角后,果然躺著一個穿著紅色教官服的人影,是吳斌。他的頭盔上,清晰地印著兩枚彩彈的痕跡。
但是,吳斌的臉上,卻帶著一絲詭異的笑容。
陷阱!
林楓心中警鈴大作。他眼角的余光,瞥見天花板的角落里,有一個不正常的黑點。
紅外觸發式詭雷!
他想都沒想,整個人,猛地向后撲倒。
“轟!”
一聲模擬的爆炸聲,在通道里響起。安裝在詭雷上的感應器,亮起了刺眼的紅光,覆蓋了整個拐角區域。
按照演練規則,任何處于紅光區域內的人,都將被判定為“陣亡”。
而林楓,以毫厘之差,撲出了紅光的覆蓋范圍。
但緊隨他身后,正準備沖進來支援的徐天龍和鐵塔,卻沒有那么幸運。紅光,將他們兩人,完全吞沒。
“阿爾法小隊,七號、三號,陣亡。”暴君冰冷的聲音,在他們頭盔的內置耳機中響起,“自行退出戰場。”
徐天龍和鐵塔,頹然地,放下了手中的槍。他們甚至,連敵人的影子都沒看到,就已經死了兩次。
通道里,再次恢復了死寂。
林楓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像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他知道,暴君,就在附近。那個真正的獵手,一定在某個黑暗的角落,用獵鷹般的眼睛,注視著他們。
他不能再犯任何錯誤了。
他緩緩地,向后挪動,退回到幸存的兩名隊友身邊。他看著他們,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伸出手,用最慢、最清晰的動作,打出了一連串的手勢。
“敵,一,強。我,前。你,左。你,右。聽,我,令。”
(敵人只有一個,很強。我走在最前面,你負責左翼,你負責右翼。聽我的命令。)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手勢,而是一句完整的、帶有語法結構的句子。
那兩名隊員,雖然看得一知半解,但總算明白了核心意思:跟著林楓,聽他指揮。
三人,重新組成了三角突擊陣型,以一種比之前慢上三倍的速度,繼續向迷宮深處,探索而去。
……
一個小時后,指揮中心。
柳老師看著監控屏幕上,那道在黑暗中,如同幽靈般移動的、孤獨的身影,忍不住感嘆道:“這個林楓……他簡直就是個怪物。”
屏幕上,阿爾法小隊,只剩下了林楓一個人。另外兩名隊員,在十分鐘前,因為觸碰了一根布置在門框上的、細如發絲的絆線,引爆了另一顆詭雷,而出局。
而另一支小隊——貝塔小隊,更是在半個小時前,就已經全軍覆沒。他們因為無法有效溝通,在一個十字路口,發生了嚴重的火力交叉失誤,互相將對方判定為敵人,最終,被暴君,不費吹灰之力地,逐個“擊斃”。
現在,整個“屠宰場”里,只剩下了:獵手暴君,以及獵物林楓。
或者說,兩個都在互相獵殺的獵手。
“他的學習能力,太可怕了。”柳老師指著屏幕,“你看,他已經不滿足于使用我們教官教的那些基礎手勢了。他在……自創手語。”
屏幕上,林楓會做一系列復雜的手勢。他會指向一扇門,然后握緊拳頭,接著做出轉動鑰匙的手勢。這意思是“這扇門是鎖著的”。他會摸一下自己的鼻子,然后指向一個方向,這意思是“我聞到那邊有什么東西”。
這些,都是教材上沒有的。但他的隊友,在陣亡前,居然都能看懂。因為他的手勢,符合最基本的人類行為邏輯。
“他不是在用手語,他是在用腦子,在交流。”
暴君此刻,正潛伏在一個通風管道里,通過格柵的縫隙,冷冷地觀察著下方那個正在小心翼翼移動的身影。
他不得不承認,他看走眼了。
這個二十八號,比他想象中,要難纏一百倍。他的耐心、他的觀察力、他的戰術素養,甚至他那種在絕境中,依舊能保持絕對冷靜的心態,都完全不像一個新兵。
暴君甚至有一種感覺,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學員,而是一個和自己一樣,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真正的老兵。
他決定,結束這場貓鼠游戲。
他從通風管道中,無聲地滑下,落在了林楓身后二十米處的一個陰影里。
他舉起了槍。
也就在他舉槍的瞬間,前方的林楓,那個一直背對著他的身影,突然,動了。
他沒有回頭,而是以一個匪夷所思的速度,向著側前方,飛撲出去!
“砰!”
暴君射出的彩彈,幾乎是擦著他的后背,飛了過去。
與此同時,林楓在撲倒的空中,已經完成了轉身、舉槍、瞄準、射擊的全套動作!
“噠!”
一顆彩彈,后發先至,精準地,射向暴君所在的那片陰影。
暴君的反應,也是快到了極點。他側身一閃,躲過了這致命的一擊。
但林楓射出的,并非一發子彈。
而是兩發。
一個急速的、間隔只有零點零幾秒的兩連發點射!
第一發,是逼迫。
第二發,才是絕殺!
當暴君閃身,躲開第一顆彩彈時,他的身體,剛好,迎向了第二顆彩彈的彈道。
“啪!”
一聲清脆的聲響。
一顆黃色的彩彈,在他的胸前,炸開了一朵刺眼的花。
整個“屠宰場”,陷入了絕對的死寂。
暴君低著頭,看著胸前的黃色印記,臉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陣亡”了。
他被一個新兵,一個他眼中的“菜鳥”,在自己最擅長的領域,正面“擊殺”了。
“演練……結束。”耳機里,傳來吳斌那帶著一絲顫抖和難以置信的聲音。
“屠宰場”的燈,全部亮起。
刺眼的白光下,林楓從地上站起身,平靜地看著二十米外,那個如同石化了一般的男人。
他走到暴君面前,立正,敬禮。
“報告總教官,阿爾法小隊,二十八號,林楓,完成任務。”
暴君沒有說話。他只是死死地,盯著林楓的眼睛,那眼神,仿佛要將他,連同他身上所有的秘密,一起吞噬。
良久,他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所有人,操場集合。”
……
半個小時后,操場上。
九名“陣亡”的隊員,和唯一幸存的林楓,站成一排。
“恥辱!”
“我‘龍牙’成立以來,最大的恥辱!”
暴君站在他們面前,臉色,比基地外的夜色,還要黑。
他將每個人,都罵得狗血淋頭。但這一次,沒有人敢有絲毫的不服。那場演練,讓他們深刻地認識到了,自己和真正的魔鬼之間,差距有多大。也讓他們認識到,林楓,和他們之間,差距有多大。
最后,暴君走到了林楓面前。
他只是看著林楓,一字一句地問道:“最后一個問題。你是怎么發現我在你身后的?”
這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在那種環境下,背后偷襲,幾乎是無解的。
林楓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
“報告總教官。因為……風。”
“風?”
“你從通風管道下來的時候,帶動了氣流。雖然很微弱,但改變了通道里,灰塵浮動的方向和速度。”林楓平靜地解釋道,“我的夜視儀,捕捉到了那零點幾秒的異常。”
全場,再次陷入死寂。
只因為,風吹動了灰塵?
這是何等變態的觀察力,和何等恐怖的戰場直覺!
暴君盯著林楓,看了足足有半分鐘。然后,他突然,笑了。那是一種,極其暢快,又極其猙獰的笑。
“好……很好!”
他轉過身,面向所有人。
“你們都看到了,在無聲的環境下,你們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你們的失敗,源于你們無法溝通!從明天起,訓練科目變更!”
“所有人,將進行為期一周的,高強度‘國際軍事手語’學習!什么時候,你們能用手,吵贏一場架,什么時候,再給我滾回‘屠宰場’!”
“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