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還未亮,刺耳的集合哨就撕裂了宿舍的寧靜。
拖著灌了鉛一樣的身體,十名隊員在操場上集合。昨夜那場名為“演練”的單方面屠殺,讓每個人都心有余悸。失敗的恥辱和對暴君手段的恐懼,像兩座大山壓在他們心頭。
暴君沒有出現。站在隊伍前方的,是一個他們從未見過的男人。
他大約三十多歲,身材中等,穿著一身干凈筆挺的作訓服,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像一尊用花崗巖雕刻出的塑像。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雙絕對冷靜的、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就有一種無形的、精準如手術刀般的氣場,與暴君那種狂暴的壓迫感截然不同。
“我的代號,‘啞巴’。”
他開口了,聲音平直,沒有音調起伏,像是通過機器合成的。說完這五個字,他便閉上了嘴,仿佛再多說一個字都是浪費。
他抬起手,做了一個手勢——食指和中指并攏,從自己的嘴唇前,向外一劃。
“從現在起,這里,是靜默區。”
他的手勢,快、準、穩,每一個關節的角度都像是用量角器量過一樣。
接著,他指向操場旁邊的一間平房,那是一間他們從未進去過的電化教室。然后,他做了一個“跟我來”的手勢。
眾人面面相覷,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只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走進教室,里面沒有課桌,只有一排排整齊的馬扎。正前方的墻壁上,是一塊巨大的電子白板。啞巴走到白板前,用遙控器按了一下,白板亮起,上面出現了一幅復雜的人體手部骨骼圖。
啞巴沒有一句廢話,直接開始了教學。
他的左手,五指張開,代表“我”或“己方”。
右手,握拳,拇指朝下,代表“敵”或“目標”。
他將這兩個基礎手勢,反復做了三遍。然后,目光掃過所有人。
接著,白板上的畫面切換,出現了一系列基礎詞匯的手勢圖解:槍、門、窗、人質、炸彈……
啞巴一個一個地演示。他的動作,干凈利落,沒有任何拖泥帶水。演示完一遍后,他便指向臺下的隊員們,做了一個“重復”的手勢。
訓練,就這樣以一種詭異的、絕對安靜的方式,開始了。
這比想象中要困難得多。
軍事手語,并非簡單的比劃。它要求極高的精準度。一個手指示意的角度偏差,就可能讓“掩護我”變成“攻擊我”。手指彎曲的程度不同,“五個人”和“有危險”,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意思。
鐵塔高建軍成了第一個受難者。他那雙蒲扇般的大手,習慣了抓握重物,做起這些精細的動作來,顯得無比笨拙。一個表示“窗戶”的四指方框手勢,被他做得歪歪扭扭,像個不成形的面團。
啞巴無聲地走到他面前,沒有呵斥,沒有體罰。他只是伸出自己的手,在鐵塔面前,標準地,做了一遍“窗戶”的手勢。然后,他用另一只手,握住鐵塔那粗大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將它們掰到正確的位置。
他的手指冰冷而有力,像一把鐵鉗。鐵塔疼得齜牙咧嘴,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當啞巴松開手時,鐵塔那根因為常年訓練而有些變形的小拇指,已經被強制性地矯正了角度,微微發紅。
啞巴什么也沒說,只是用那雙毫無感情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回了講臺。
這無聲的懲罰,比暴君的拳腳,更讓人感到恐懼。
徐天龍的情況稍好一些。他那雙常年跟鍵盤和精密儀器打交道的手指,足夠靈活。但他是個話癆,絕對的安靜讓他渾身難受。他總想用眼神和旁邊的人交流,或者做些小動作。
很快,他就被啞-巴盯上了。
在學習一個表示“安靜”的手勢時(食指豎在唇前),徐天龍做完后,調皮地對著隊友擠了擠眼睛。
下一秒,啞巴的身影,如同瞬移般,出現在他面前。
啞巴沒有碰他,只是伸出手,做了一個手勢:他先是指了指徐天龍,然后,用食指和中指,在自己的太陽穴上,畫了一個圈。
這個手勢,他們還沒學過。
但所有人都看懂了。
“你,腦子,有問題。”
無聲的羞辱,遠比咆哮更能刺痛一個人的自尊。徐天龍的臉,“刷”地一下就紅了,瞬間老實下來,再也不敢有多余的動作。
而林楓,則再次進入了那種“超級學習”模式。
前世,作為傭兵之王,他精通至少三種主流的戰術手語體系,包括北約標準手語。雖然眼前啞巴教的這套,是軍隊根據自身作戰需求優化和加密過的版本,很多手勢和語法邏輯都不盡相同,但其核心理念是相通的。
他就像一個已經精通了C語言的程序員,再去學習Java。雖然語法細節不同,但底層的編程思想和邏輯結構,卻能讓他觸類旁通。
他不僅僅是在模仿啞巴的動作,更是在解析這套語言的“語法”。
他發現,這套手語,非常強調動詞和賓語的組合。比如,表示“開門”,不是簡單地做一個開門的動作,而是先用手勢打出“門”,再用一個特定的手勢表示“開啟”。這種結構,雖然在初期學習時更復雜,但在戰場上,卻能避免大量的歧義。
他還能從啞巴那些看似獨立的詞匯教學中,找到內在的邏輯關聯。比如,所有表示“方向”的手勢,都以張開的左手掌心為基準平面;所有表示“數字”的手勢,都嚴格區分了“數量”和“編號”的不同表達方式。
當別人還在一個一個地死記硬背單詞時,林楓,已經開始嘗試“造句”了。
啞巴很快就發現了這個異類。
在教授完前五十個基礎詞匯后,啞巴突然停了下來。他看著林楓,伸出手,用極快的速度,打出了一連串的手勢。
“你,之前,學過?”
林楓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他看著啞巴,沒有隱瞞,也沒有過分夸耀。他同樣用手語,冷靜地回答。
他的動作,雖然在某些細節上,還帶著北約手語的習慣,但邏輯清晰,表達準確。
“學過,類似。邏輯,不同。你們,更嚴謹。”
(我學過類似的體系,但邏輯和你們的不同。你們的這套手語,更加嚴謹。)
看到林楓的回應,教室里響起一片細微的吸氣聲。他們才剛剛學會五十個單詞,林楓居然已經能和教官進行流暢的對話了?
啞巴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上,第一次,閃過了一絲微不可察的訝異。他盯著林楓看了幾秒鐘,然后,點了點頭。
這是一個表示肯定的手勢。
接著,他轉身,在白板上,調出了一段視頻。
視頻里,是一支全副武裝的特戰小隊,正在一棟建筑物內,進行人質營救。整個過程,沒有任何聲音,所有的交流和指揮,都通過行云流水般的手語完成。
“A組,控制一號走廊。B組,準備從窗戶突入。發現三名恐怖分子,兩名人質。狙擊手已就位。三,二,一,行動!”
這些復雜的指令,在他們手中,變成了一連串快得讓人眼花繚亂的信號。隊員之間的配合,默契到了極致,仿佛他們的大腦,通過某種神秘的方式,連接在了一起。
視頻只有短短三十秒,但其中包含的信息量,卻讓所有學員,都感到了深深的震撼和……絕望。
啞巴關閉視頻,再次看向眾人。
他伸出手,做了一個手勢。
他先是指了指視頻里的小隊,然后,指了指臺下的學員們。最后,他用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用力地,橫著劃了一下。
意思,不言而喻。
“他們,是戰士。你們,是死人。”
殘酷的現實,讓所有人都低下了頭。
“但是……”
啞巴突然打出了下一個手勢。他伸出拳頭,放在自己的心臟位置,然后,猛地向上,舉過頭頂。
這個手勢,代表著“意志”、“決心”和“永不放棄”。
一整天的訓練,就在這種絕對安靜和高強度的精神壓迫下度過。到了晚上,每個人的大腦都像是被塞進了一整本字典,腫脹而疼痛。手指,因為反復練習,連拿筷子都有些顫抖。
熄燈后,宿舍里,徐天龍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他悄悄打開戰術手電,用衣服蒙住,拿出白天發的厚厚的手語手冊,借著微弱的光,繼續苦讀。
“搞什么啊……”他小聲地嘀咕著,“這比學編程還難……”
“別出聲。”黑暗中,林楓的聲音,突然響起。
徐天龍嚇了一跳,差點叫出聲來。
“你……你也沒睡?”
“睡不著。”林楓從床上坐了起來,“你看的那本手冊,用處不大。”
“啊?為什么?”
“那是字典,不是教材。”林楓說道,“語言,不是靠背字典學會的。要靠說,靠用。”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明天開始,我們宿舍,也設為靜默區。從起床到熄燈,我們之間所有的交流,都用手語。”
黑暗中,鐵塔那沉悶的聲音也響了起來:“可是……俺……俺學不會啊,俺那手指頭,不聽使喚。”
“那就練。”林楓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卻有著一種讓人無法反駁的力量,“練到它聽使喚為止。在戰場上,敵人不會因為你手指粗,就放過你。”
第二天,當啞巴走進教室時,他敏銳地發現,這群學員的氣氛,有些不一樣了。
特別是以林楓、徐天龍和鐵塔三人為中心的那幾個人。他們之間,雖然依舊沉默,但眼神和手勢的交流,卻明顯多了起來。
徐天龍向鐵塔打手勢:“你的腰帶,歪了。”
鐵塔笨拙地回應:“謝謝。”
林楓則向他們做了一個“集中注意力”的手勢。
這種改變,雖然微小,卻像一顆種子,在這片死寂的土壤里,悄然發芽。
啞巴看在眼里,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走到白板前,調出了一張新的圖片。那是一張,包含了天氣、地形、敵人配置、任務目標的……戰術態勢圖。
然后,他看著臺下所有人,用手,打出了今天的第一個指令。
“分組。用你們學到的東西,向我,復述這張圖上的所有信息。”
真正的考驗,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