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化不開的濃墨,將整個“地獄營”都浸泡在其中。操場上,貝塔小隊那五個踉踉蹌蹌的身影,在探照燈慘白的光柱下,拖出了長長的、扭曲的影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沉重的喘息聲,隔著很遠都能清晰地聽見。
阿爾法小隊的五人站在宿舍樓的陰影里,沒有人說話。勝利的喜悅,早已被眼前這殘酷的一幕沖刷得一干二凈。空氣中,只剩下汗水、泥土和彩彈顏料混合在一起的、刺鼻的味道。
暴君和啞巴早已離開,但他們留下的那股無形的壓力,卻像山一樣,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在這里,沒有戰友,只有對手。勝利者,獲得片刻的喘息;失敗者,則要墜入更深的地獄。
“走吧,回去。”林楓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他沒有再看操場上的慘狀,轉身朝宿舍走去。
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單。
徐天龍、鐵塔和其他兩名隊員互相看了一眼,默默地跟了上去。
宿舍里,氣氛壓抑得可怕。五個人各自坐在自己的床鋪上,機械地拆卸、擦拭著手里的訓練步槍。金屬零件碰撞發出的“咔噠”聲,是房間里唯一的聲音。每個人都在回味著下午那場短暫卻驚心動魄的對抗,腦子里反復播放著林楓那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和那套行云流水、精準致命的戰術。
是徐天龍最先受不了這種沉默。他把槍管擦得锃亮,小心翼翼地放在一邊,然后挪到林楓床邊,一屁股坐了下來。
“那個……林楓,”他斟酌著詞句,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敬畏和好奇的復雜神情,“最后那一招,你是怎么想出來的?用震撼彈逼他們抬頭,然后讓鐵塔他們停火,就為了給你和我的突擊,創造一個零點幾秒的絕對安全窗口?”
他越說越激動,忍不住用手比劃起來:“這他媽的……簡直就是藝術!我當時看到你的手勢,腦子都懵了一下,完全是下意識地跟著你沖了。現在想想,但凡我猶豫半秒鐘,或者鐵塔他們停火慢了半秒,咱們的計劃就全完了!”
正在用通條清理槍膛的鐵塔,也甕聲甕氣地開了口:“是啊,俺當時也納悶。正打得過癮,你突然讓俺們停。俺還以為手勢打錯了。要不是……要不是俺信你,俺那梭子子彈就掃過去了。”
林楓擦拭槍栓的動作沒有停。他頭也沒抬,聲音平靜得像是在討論今天的天氣。
“你的反應速度,比我預估的,慢了0.3秒。”他看向徐天龍,“你的優勢是腦子,不是槍法。所以,你的任務,是創造機會,而不是終結戰斗。剛才,你差點搶在我前面開槍,那會讓對方的火力,瞬間集中在你身上。你一死,我們的‘眼睛’就瞎了。”
徐天龍的臉,微微一紅。他知道林楓說的是事實。在最后的總攻中,他確實因為興奮而有些上頭,差點破壞了林楓的獵殺節奏。
林楓又轉向鐵塔:“你的問題,是火力壓制不夠持續。交叉火力的目的,是封鎖,不是殺傷。你要做的,是讓他們像老鼠一樣,被釘死在掩體后面,連挪窩都覺得是奢望。你有兩次超過兩秒的射擊間歇,給了他們喘息和觀察的機會。如果對方指揮官足夠冷靜,就能利用這個間隙,找到反擊的突破口。”
鐵塔那張憨厚的臉,也漲得通紅,他撓了撓頭,說不出話來。
林楓將最后一個零件擦拭干凈,開始重新組裝步槍。他的動作,熟練得像是重復了千百萬次,每一個零件的歸位,都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感。
“我們贏了,不是因為我們打得有多好。”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進每個人的耳朵里,“是因為他們,比我們更差。他們的指揮官,在遭遇埋伏的第一時間,選擇的是原地固守,而不是立刻分兵,從側翼尋找突破口。他們五個人,從頭到尾,都擠在一起,成了一個絕佳的靶子。”
“如果今天,站在我們對面的,是暴君或者啞巴……”林楓抬起頭,目光,如同寒潭般深邃,“我們,連一分鐘都撐不過去。”
一番話,像一盆冰水,澆熄了眾人心中那點剛剛燃起的、因為勝利而帶來的虛火。
是啊,他們只是贏了一群和自己一樣的菜鳥。而他們的目標,是通過選拔,成為和暴君、啞巴那樣的怪物。這點微不足道的勝利,根本不值一提。
宿舍里,再次陷入了沉默。但這一次,氣氛卻不再是壓抑,而是一種沉甸甸的、混雜著反思和清醒的凝重。
另外兩名一直沒說話的隊員,默默地將自己擦好的槍,遞到了林楓面前。
“林楓,幫……幫我們看看,有沒有問題。”其中一個隊員,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這是最直接的、屬于士兵之間的認可方式。他們相信林楓的專業,超過了相信自己。
林楓沒有拒絕。他接過槍,手指,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在槍身上快速地滑動、檢查,很快就指出了幾處他們沒有清理干凈的死角,和一處因為緊張而沒有上緊的螺絲。
“謝謝。”那兩名隊員,由衷地說道。
“砰。”
宿舍的門,被推開了。貝塔小隊那個被林楓第一個“擊斃”的隊長,拖著一身的疲憊和泥水,走了進來。他的嘴唇干裂,臉色蒼白,眼神卻異常明亮。
他沒有理會其他人,徑直走到林楓面前。
阿爾法小隊的四人,立刻警惕地站了起來,以為他要來尋釁。
但那名隊長,只是看著林楓,然后,用一種極其標準、卻又帶著一絲顫抖的姿勢,向林楓,敬了一個軍禮。
“我叫周凱。我輸了,心服口服。”他的聲音,沙啞,卻充滿了力量,“十公里,我跑完了。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在踹開門的一瞬間,就判斷出我的位置的?”
這是他復盤了無數遍,也想不通的問題。當時,他正躲在柱子后換彈匣,位置極其隱蔽。林楓沖進來的第一槍,卻像是長了眼睛一樣,精準地找到了他。
林楓看著他,平靜地回答:“聲音。”
“聲音?”周凱一愣。
“你換彈匣的時候,彈匣磕到了水泥柱。聲音很輕,但足夠了。”林楓淡淡地說道,“而且,你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什么錯誤?”
“你太想當然了。”林楓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剖析著他,“你以為,樓上的火力,是我們的主攻方向。所以,你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上面。你甚至,沒有在你們的側翼,安排一個最基本的警戒哨。在戰場上,這種疏忽,足夠讓你和你的小隊,死一百次。”
周凱的身體,猛地一震。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林楓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拳,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他確實,是被樓上的交叉火力,完全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識地認為,敵人,只可能來自那個方向。
“戰場上,沒有想當然。”林楓看著他,也看著自己的隊友,一字一句地說道,“任何你覺得不可能的地方,都可能藏著一顆,能要你命的子彈。”
說完,他不再理會周凱,繼續整理自己的內務。
周凱在原地,站了很久。然后,他再次向林楓敬了一個禮,轉身,默默地離開了。
他走后,宿舍里的氣氛,徹底變了。
如果說之前,徐天龍他們對林楓是敬畏和好奇,那么現在,這種情緒里,多了一種名為“信賴”的東西。
“林楓,”徐天龍湊了過來,臉上,帶著一絲討好的笑,“那個……明天,咱們是不是……也該練練?”
“練什么?”
“就練你說的那個……警戒哨,還有側翼掩護什么的。”徐天龍搓著手,“咱們今天雖然贏了,但配合上,還是亂七八糟的。要不……以后,咱們小隊的訓練,你來帶?”
“對!”鐵塔立刻附和道,“俺聽你的!”
另外兩名隊員,也用力地點了點頭。
他們,正式地,將林楓,推到了這個五人小隊的核心指揮位置上。這不是任命,也不是強迫,而是一種,在見識了絕對實力之后,發自內心的歸順和認可。
林楓看著眼前這幾張寫滿了期待和信任的臉,心中,某個被冰封了許久的角落,似乎,微微地,裂開了一絲縫隙。
前世,他也有過這樣一群,愿意將后背完全交給他,無條件信任他的兄弟。只是,他們,早已消逝在背叛的炮火中。
他沉默了片刻,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他只是拿起自己的毛巾和臉盆,站起身。
“熄燈前,還有十五分鐘。我去洗漱。”
說完,他走出了宿舍。
看著他的背影,徐天龍幾人,面面相覷。
“他……這是什么意思?同意了,還是沒同意?”鐵塔摸著腦袋,一臉困惑。
徐天龍的嘴角,卻勾起了一絲笑容。
“他沒拒絕,那就是同意了。”他拍了拍鐵塔的肩膀,壓低了聲音,“準備好吧,兄弟們。我感覺,咱們的好日子,到頭了。”
“真正的地獄,可能……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