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太公雖整日里愁眉不展,唉聲嘆氣,擔心著逃亡在外的三兒子,但骨子里還是個實在厚道的莊稼人。
他聽說呂太公病了,呂雉要帶孩子們回娘家探望,枯坐了片刻,然后站起身,默默走到屋角,揭開一個舊陶缸的蓋子,伸手進去摸索了一會兒。
他掏出一個小布包,層層打開,里面是些積攢的一些散碎銀子。他掂量了一下,取出其中不小的一部分,又仔細包好,走過來塞到呂雉手里。
“老三媳婦啊,”劉太公的聲音有些沙啞,“親家翁身體不好,回去看看是應當的,但不能空著手去,沒得讓人看了笑話,也說我們劉家不懂禮數。這些你拿著,家里沒什么好東西,路上看著給親家翁買些用得上的東西。”
呂雉看著手里沉甸甸的錢囊,心里一暖,又有些酸楚。她知道,這幾乎是公爹眼下能拿出的所有了。
家里這么多口人,近來全靠豆腐的收入和之前的些許積蓄支撐,官差來時又打點出去不少,這些錢,不知是老人省吃儉用了多久才存下的。
“阿爹,”呂雉想推辭,呂家富裕,不缺這點,“家里也不寬裕,我們……”
“拿著!”劉太公語氣堅決,不容推拒,“再難,也不能短了這份禮數。你為這個家做的,我都看在眼里。老三不在,委屈你了,去了親家那里,代我和你阿娘問個好,讓他們保重身體。”
劉媼在一旁也嘆了口氣,從柜子里翻出兩塊之前藏起來的、還算細軟的布帛,走過來一并塞給呂雉:“是啊,老三媳婦,拿著。這布給親家翁或是你兄弟們做件衣裳也好??帐稚祥T,不像話。家里你不用操心,還有我們呢。”
呂雉看著公婆塞過來的錢和布,眼眶微微發熱,這不僅僅是錢和物,更是兩位老人對她這個兒媳的認可、心疼,以及在艱難時刻能給出的最大限度的支持。
他們無法改變劉季逃亡帶來的困境,但在這種大事上,他們堅守著為人的本分和親家的情誼。
她不再推辭,將錢和布仔細收好,鄭重地點點頭:“欸,謝謝阿爹,謝謝阿娘,我知道了。”
劉元仰著小臉,將祖父和祖母的舉動看在眼里,記在心上。
她走上前,小手拉住劉太公粗糙的大手,軟軟地說:“阿爺真好!等元以后賺大錢了,給阿爺買好多好多好吃的!”
又轉身抱住劉媼的腿:“阿嬤也好!元和阿母會早點回來的!”
孩子天真貼心的話語沖淡了愁緒和生活的沉重。劉太公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意,摸了摸劉元的頭:“好,好,阿爺等著元賺大錢?!?/p>
劉媼也彎腰抱了抱小孫女,叮囑道:“路上要聽阿娘的話,照看好弟弟。”
“嗯!”
呂雉帶著一雙兒女,提著劉太公和劉媼湊出的禮物,一路輾轉,終于回到了沛縣郊外的呂家宅院。比起劉家的農院,呂家顯然要氣派許多,高墻深院,看得出昔日的富庶。只是門庭似乎也冷清了些,少了往日的車馬喧囂。
通報之后,出來迎接的是呂雉的長兄呂澤。他見到妹妹和外甥女、外甥,臉上先是驚喜,隨即又沉了下來,尤其是看到呂雉略顯憔悴的面容和簡樸的衣著,眉頭不自覺地皺緊了。
“雉妹,怎么這般憔悴?”他有些心疼,當初這不嫁那不嫁,偏嫁了個亭長,“父親在屋里躺著,精神頭不大好?!?/p>
進了堂屋,呂雉的次兄呂釋之也在,見到她,只是點了點頭,沒多說話。兩位嫂子正坐在一旁做針線,見呂雉進來,抬了抬眼,嘴角撇了撇,連身子都沒動一下,繼續低聲說著什么,她們很是生氣,因為劉季那廝,他們本就是外鄉人,現在一家在沛縣都待不下去了。
還得打點關系回鄉。
“喲,三姑娘回來了?可是稀客?!眳螡傻钠拮油跏喜魂幉魂柕亻_口,“聽說你們家那位惹了好大的事?這一出事,也真難為你還想著回娘家?!?/p>
呂釋之的妻子周氏也跟著幫腔:“就是,自家一堆爛攤子沒收拾呢,倒有閑心跑回來。空手來的?嘖,也是,劉家現在怕是也掏不出什么像樣的東西了?!?/p>
呂雉聽著這刺耳的話,心猛地一沉,但面上依舊平靜,她不是來吵架的。她將帶來的布帛和用部分銀錢在路上買的幾包滋補藥材放在桌上,“聽說父身體不適,心里記掛,回來看看?!?/p>
周氏瞥了一眼那布料和藥材,嗤笑一聲:“哎呦,還真是難為劉太公了,家里都那樣了,還能擠出這點東西來。不過我們呂家倒也不缺這些。”
“嫂子!”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了她。只見一個少女從里間快步走出來,正是呂雉的小妹呂媭。她徑直走到呂雉身邊,挽住她的胳膊,不滿地瞪了兩個嫂子一眼,“阿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們說的這是什么話!阿姐也是呂家人!”
呂媭轉頭看著呂雉,眼里滿是心疼:“阿姐,你瘦了,快進去看看爹吧,他時常念叨你。”
呂雉來也不是吵架的,她強忍了下去,點點頭:“好?!?/p>
她帶著孩子進了內室。呂太公病懨懨地靠在榻上,確實清減了許多,見到呂雉,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掙扎著想坐起來:“娥姁,回來了?”
“爹,您躺著別動?!眳物糈s緊上前扶住他,在榻邊坐下,“您感覺怎么樣?請郎中看了嗎?藥可按時吃了?”
呂太公擺擺手,喘了口氣:“老毛病了,不礙事,就是心里憋悶?!彼粗鴧物?,又看看站在一旁的劉元和劉盈,嘆了口氣,“苦了你了,劉季那個混賬東西!當初看他相貌不凡,口齒伶俐,以為是個有出息的,才將你許配給他。誰知他如此不著調!如今惹下這滔天大禍,自己一跑了之,留下你們孤兒寡母受人欺辱!是我,是我看走了眼,害了你啊!”
老人說著,情緒激動起來,連連咳嗽。
呂澤和呂釋之也跟著進來了。呂澤沉聲道:“爹,您別動氣。三妹,不是我們說你,劉季他干的這叫什么事?落草為寇?這是要把全家都拖累死!我們呂家如今在沛縣,也因著這門親戚,沒少受人指指點點!爹身體不好。我們過幾日就回老家休養,你好自為之?!?/p>
呂釋之也很埋怨:“當初就勸父親多考量,那劉季就是個泗水亭長,油嘴滑舌,不務正業,偏你不聽,如今可好!”
兩位嫂子也擠在門口,陰陽怪氣地小聲附和:“就是,害人精……”
呂媭氣得臉通紅:“大哥二哥!你們少說兩句!現在是埋怨的時候嗎?阿姐心里不比你們苦?”
呂雉默默聽著父兄的抱怨和嫂子的擠兌,心中如同壓了一塊巨石,又沉又痛。她可以忍受王氏的刁難,卻難以承受娘家這般直白的嫌棄和怨懟,這讓她本就艱難的處境更添了幾分孤涼。
她深吸一口氣,替父親撫著胸口順氣,聲音低沉卻清晰:“爹,大哥,二哥,事已至此,埋怨無用。劉季行事確有不當,但他是為了保全性命,并非有意拖累家人。如今他在外生死未卜,我在劉家,自會盡力護著兩個孩子,支撐門戶,不會回來拖累娘家。今日回來,只是探望父親病情,見父親無大礙,女兒便放心了。”
她站起身,拉過劉元和劉盈:“元,盈,給外祖父磕個頭,我們該回去了。”
畢竟在呂家,劉元很氣,但不好說話,她都不認識。而且她爹實在是大器晚成了,剛與呂雉成親的時候,還能說一句,莫欺中年窮。
現在總不能說,莫欺老年窮吧?
她乖巧地拉著弟弟跪下,給呂太公磕了個頭。
呂太公看著女兒強撐的堅強和兩個年幼的外孫,心里一軟,又是一酸,別過頭去,揮了揮手,聲音哽咽:“走吧,路上小心,照顧好自己和孩子……”
呂澤和呂釋之見狀,張了張嘴,終究也沒再說什么難聽的話。
只有呂媭急得拉住呂雉:“阿姐,來都來了,吃個飯住一晚再走吧!我讓人去收拾房間!”
呂雉搖搖頭,勉強笑了笑:“不了,家里還有事。小妹,照顧好爹?!彼x絕了呂媭的挽留,也無視了嫂子們如釋重負的表情,帶著孩子,挺直脊背,走出了呂家大門。
來時還帶著公婆心意的微暖,歸時只剩滿心寒涼。娘家,如今也并非她的避風港了。所有的風雨,終究只能她獨自面對。
劉元緊緊握著母親冰涼的手,仰頭看著母親緊繃的側臉和泛紅的眼圈,心里把那兩個舅母和說話難聽的舅舅也記上了一筆。
失勢嫌棄,得勢時又要巴上來,實在是太過分了!
她心里堵得難受,以前她爹在沛縣能庇護他們時,態度可不是這樣的。
她又不能說什么,免得人家又說什么更難聽的話,讓阿母更傷心難堪。
呂媭追出來,塞給劉元一個小包袱,里面是些點心和私房錢,然后看向呂雉:“姐,別理他們!有事記得捎信給我!”
呂雉看著小妹,終于忍不住濕了眼眶,點了點頭,轉身帶著孩子往回走。
日頭有些曬,呂雉帶著兩個孩子,心情低落地走在回中陽里的路上。劉元抿著小嘴,一手緊緊牽著母親,一手還攥著小姨給的那個小包袱,心里還在為舅舅舅母們的態度生氣。
她可委屈了,虧她早上來的時候還期待了一下,呸!
到了下傍晚,路過泗水亭附近時,遠遠看見一家酒館幌子。
正是曹氏經營的那家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