箔珠探頭看了眼,嘟囔著:“到底是誰,老寫這些沒頭沒尾的信。姑娘,信上不是說了嗎,明天要是得閑,上西郊桃林品茶。咱們明早也趕過去,一棵一棵樹地找,肯定能找到這人,到時候就真相大白了。”
自然搖了搖頭,把信疊起來,重又收回信封里,“人家既然不署名,就是不想讓我尋根究底。先不說桃樹下有多少人賞春品茗,就算找到了,又想怎么樣?”
有時候不去揭開謎底,反而更好。這樣的春日短箋坦蕩而有趣,不時收到一封,信上都是明朗清正的內(nèi)容,對她也沒有什么妨礙。
不過現(xiàn)在不是討論信件的時候,她身負(fù)重任,著急要去見母親。
進(jìn)了涉園,她母親朱大娘子正在處置自己以前的衣裳。母親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朱旖章,詩禮人家出身,外祖父在任時,擔(dān)任了二十年宰相。母親年輕的時候置辦了很多衣裳,后來不怎么穿了,收在箱籠里也是白放,便拿出來,分發(fā)給府里的妾侍和女使。
捧了衣裳的女使,都高高興興出去了,邊走邊說料子好,要捎回去,給家里的嫂子穿。
父親的妾侍崔小娘人沒到,派了跟前的嬤嬤女使來領(lǐng)。那兩人沒留意讓在一旁的自然,話里帶著譏嘲的味道,“大娘子真是菩薩心腸,放了那么多年的衣裳,忽然想起拿出來布施。花色和款兒都好,只怕朽了,經(jīng)不得穿。”
“各房都是有分例的,想是大娘子勤儉持家,怕小娘們舍不得做衣裳。”
兩下里一吹一唱,從院門上出去了。
箔珠很惱火,“真是狗咬呂洞賓,贈了衣裳,又沒說非讓小娘穿。崔小娘闊,手底下沒有窮的,轉(zhuǎn)贈他人,不也是積德行善嗎。”
大宅里,難免有妻妾不睦爭長論短,但只要明面上過得去,基本都是含糊著過日子。
自然沒放在心上,“就是分仙丹,也有人嫌顏色不好看。大娘子既然決定這么做,肯定料準(zhǔn)了有人看不上,她都不在意,咱們可別多嘴。”說罷,提著裙裾邁進(jìn)了門檻。
進(jìn)門見自心的母親葉小娘也在,她和大娘子相處很融洽,為人沒什么心眼,整天把主君掛在嘴上。有時候連大娘子都搖頭,說孩子已生了兩個,不知怎么那么癡迷主君。也許這正是葉小娘在談家的生存之道吧,仰慕主君,聽大娘子的話,走到哪里都不吃虧。
葉小娘回頭一瞥,看見了自然,忙招呼,“五姑娘快來,來看我分得的衣裳。哎呀,我進(jìn)門那會兒見大娘子穿過一回,當(dāng)時就覺得端莊,有當(dāng)家主母的款兒。所以一聽分衣裳,我跑得快些,果然被我截下了。”邊說邊往自己身上比,“過兩日你們姊妹要在談氏宗族宴上晤對,到時太子太傅來主持,我就穿這件。你們不知道,我年輕那會兒,曾經(jīng)很仰慕太子太傅。他那時還只是個從五品的秘書少監(jiān),每日打我家門前過,我就躲在門后,偷著看他。”
她的口無遮攔,讓朱大娘子直呼倒灶,“孩子在這里,你說話也不避諱些。”
葉小娘訕笑,“不說了、不說了。我先回去,讓女使熨燙熨燙。”說完歡天喜地地走了。
自然看她走遠(yuǎn),笑著說:“小娘這么喜歡這件衣裳。”
大娘子笑了笑,“不是喜歡,是知道怎么做人。你就是給她換上一套,她也一樣是這番話。”邊說邊讓古嬤嬤搬個繡墩來,調(diào)整了方向,讓自然坐在日光下曬后背。
“令侯夫人走了么?”大娘子問,“直去范陽了?”
自然“嗯”了聲,“先前盧家祖母帶來一個消息,祖母聽后不太高興,讓我把消息轉(zhuǎn)達(dá)娘娘。”把前后經(jīng)過都說了一遍,最后眼巴巴看著母親問,“娘娘,這事您怎么看?”
大娘子的臉色不太好,沉默了半晌道:“這件事,我其實早有耳聞,也派人打聽過。那姑娘是翰林醫(yī)官家的女兒,名叫田熙春。因為略懂些醫(yī)術(shù),姑母是淮南轉(zhuǎn)運使夫人,帶在身邊赴宴,那些設(shè)宴的官宦人家并不見怪。其實不論她怎么人前露臉,與我們是不相干的,但漸漸有人拿她與自觀比,說談家二姑娘出身雖好,太過疏離,不如這位姑娘可喜可親。我一個做母親的,從來不希望自己的女兒被人拿來議論,今年有三家向自觀提親,這位姑娘已經(jīng)攀交了兩家,過兩日,就要去第三家隨禮了。”
自然沒想到,這世上竟真有愿意做別人的影子,占道而行的姑娘。
“她這么做,是為了給自己尋個好人家嗎?”她納罕地問,“若是咱們家親事議不成,那些門戶就會聘她?”
大娘子臉上淡淡地,就著日光,輕輕拍打自然的脊背,一面道:“如今結(jié)親,姑娘的人品樣貌固然重要,但人家第一看重的還是門第。翰林醫(yī)官,七品的銜兒,女兒要進(jìn)那些勛貴人家,大抵是無望的,所以才想出這樣的主意,到處逢迎,到處與人結(jié)交。門路是開闊了,作為閨中姑娘的莊重卻也沒了,若她明事理,別人拿她與談二姑娘比時,她就該撇清關(guān)系,鄭重地避嫌。結(jié)果她倒好,和那些嚼舌的勤加往來,這就看出來了,她非但不覺得為難,反而受用得很。”
作為一家的主母,大娘子見過的風(fēng)浪很多,這事雖然糟心,但也并不影響她的心情。她倒是有心考驗女兒,轉(zhuǎn)而詢問自然,“你知道了來龍去脈,替娘娘出出主意,怎么處置才好?你姐姐這兩日正抄書,我沒去打攪她,但心里總為這件事煩擾。明者銷禍于未萌,等到那八竿子打不著的姑娘,把你姐姐的名聲和親事都攪合了,咱們再想辦法,可就來不及了。”
自然其實原本還想著,她一個姑娘只能嫁一家,反正向姐姐提親的有三家,讓一家給她就完了。但聽母親這么解讀,姐姐人在深閨,卻無時無刻不被拿來議論,確實是無妄之災(zāi)。
她想了想道:“田家姑娘從不和我們赴同一個宴,她有心錯開,咱們碰不見她。既然這樣,不如擺到明面上來,派個嬤嬤過去,不要下帖子,口頭傳話請人,請她來咱們家見一見,再作打算。”
大娘子聽后頷首,閨中的女孩兒通常辦事不夠老辣,但她知道口頭傳話不下帖子,就說明有防備之心,這點已經(jīng)很好了。
“依著你,明日城里沒有人家設(shè)春宴,讓古嬤嬤跑一趟,把人請來。”
自然這丫頭有點孩子氣,對那個據(jù)說肖似姐姐的姑娘很感興趣,說定了,明天一定要躲在屏風(fēng)后偷看。
大娘子笑著點她腦門,“看吧,見識一下人家姑娘的城府,就知道你有多傻了。”
自然抱住了腦袋,“我不是傻,有祖母和娘娘在,還要我動什么腦子!”說完怕挨數(shù)落,一溜煙地跑了。
回到她的小祗園,進(jìn)門先去看看她的兩只鶴。那兩只鶴都有名字,一個叫云翁,一個叫放翁,養(yǎng)得十分精神。鶴通人性,雖然平時喂養(yǎng)有專門的女使,但只要她來,就振著翅膀翩翩起舞,頗有一時不見如隔三秋之感。
自然和云翁比了比個頭,笑著說:“你長得和我一般高啦。”又拍拍放翁的翅膀,“多吃一些,才能趕上它。”
正踅摸著,要給它們再放些谷子玉米,就聽身后傳來拖著長腔的聲調(diào):“這種東西養(yǎng)來做什么,吵得很,還有味道。”
自然聽見這嗓音,腦門就痛起來,又不得不應(yīng)付,轉(zhuǎn)身道:“燕姐姐怎么有空上我這兒來了?”
所謂的燕姐姐,就是今早飯桌上要祖母改家規(guī)的那一個。二房中嫡出的子女有三個,大哥哥談臨川,二姐姐談自觀,自然是最小的墊窩兒。當(dāng)然,往大宗上論資排輩,順序就不是這么回事了,哥哥也只能稱三哥哥,上頭還有長房的談臨岳和談臨嵩。
這位燕姐姐呢,閨名叫燕逐云,和談臨川算得上青梅竹馬。出身本不錯,兩家一直有來往,因此姐妹們并不以小娘來稱呼她。她當(dāng)初的親事很波折,和宗正少卿家定了親,臨要辦喜事又忽然悔婚,鬧壞了名聲沒人上門提親,這才給臨川做了妾。雖然為妾,但她堅信自己是不一樣的,婆母般挑理談臨川的正室,對底下那個通房更是不屑一顧。偶爾來幾個小姑子這里,誠如官家出巡,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上一圈就開始指點江山,這里不好,那里不該。大家嘴上不得罪她,背后都很厭煩她。
她也不自知,日日三省吾身,我很好,我沒錯,我全對,是她立于不敗之地的決勝法寶。自覺和姑娘們是知己,說話并不委婉,“我聽說令侯夫人你保媒了,閑來無事打探打探,說了什么好人家。不過才進(jìn)你的院子,就被這兩只鶴給熏著了,養(yǎng)著它們,不怕身上有味兒嗎?”
聽得邊上的箔珠和櫻桃直要翻白眼,箔珠道:“小娘的鼻子這么靈,還能聞著味兒?我們的鶴園天天有婆子打掃,青磚都刷得禿嚕皮了,干凈得很。”
燕小娘垂下視線一瞄,好像確實沒刺可挑,又來充好人講大道理,“既然是鶴,就應(yīng)該翱翔在天上,五妹妹不能光顧著自己高興,把它們?nèi)ζ饋懋?dāng)鵝養(yǎng)。”
櫻桃笑著接話,“小娘才來,不知道其中緣由。這兩只鶴是西瓦子百戲班解散,要賣給班樓做菜的,被我們姑娘救下了。飛羽重新長出來后,顧念恩情不愿意離去,所以我們姑娘才養(yǎng)在院子里。說起我們的鶴,我記得小娘廊下養(yǎng)著鸚鵡,那鸚鵡腳上總拴著金鏈,看上去也怪可憐的。”
燕小娘這下沒話說了,眼珠子一轉(zhuǎn),又言歸正傳,“令侯夫人給你保了什么媒,我替你打聽打聽為人品行。”
然而沒人理她,箔珠不依不饒,“小娘的鸚鵡,回去就放了嗎?我力氣大,我給您揚(yáng)出去。”
燕小娘碰了一鼻子灰,知道是打聽不出內(nèi)情了,轉(zhuǎn)而又拉老婆舌頭,“三嬸正給六哥兒說親呢,六哥兒房里那個春研,和六哥兒情投意合,好得一個人似的。昨兒見她,坐在后廊上直愣神,好可憐模樣。唉,既是有情,為什么又要拉扯一個不相干的人進(jìn)來。我就佩服那些只娶一位正頭娘子的,盲婚啞嫁,哪里比得上青梅竹馬。”
看來這是在給自己抱不平啊,人在無話可說的時候,真的會笑。
自然和箔珠櫻桃一起咧開了嘴,笑得燕小娘茫然,“你們樂什么?”
自然這才收斂些,語重心長地說:“北府上的事兒,我們做小輩的不能多嘴,更不敢過問。我也贊同燕姐姐的話,只娶一位正頭娘子就好,不要左一個妾侍,右一個通房。但……哥哥要是遵循,可就沒你什么事兒了,他該守著謝氏嫂子,干干凈凈地過日子才對,你說是吧?”
燕小娘愣了,心上被小姑子的話鑿出了淤青。仔細(xì)一想,自己確實失言,自討了個沒趣,最后臊眉耷眼地借故走了。
箔珠捧臉,“天爺,自己褲子一條腿,還有心思給人做裁縫。”
自然說別理她,喂過了鶴,轉(zhuǎn)身進(jìn)屋了。
她的玲瓏小院,正屋東邊有個卷棚抱廈,平時放著簾子,她就坐在木柞的平臺上看書喝茶。今天剛坐下不久,見穿堂里人影一閃,院子里管事的女使蘇針走過來,輕輕叫了聲“姑娘”。
自然抬頭,見她踟躕著,奇道:“怎么了?有話要說嗎?”
這府里的女使分為兩類,一類是箔珠櫻桃這樣的家生子,一類是蘇針這樣的雇買女使。雇買女使是良人,雇契一般是五年五年地續(xù),等到了年紀(jì),或是攢夠了贖身的錢,就可以結(jié)束契約出府去了。蘇針這些年管著事,但畢竟二十了,自然心里有預(yù)感,她早晚是要走的。可當(dāng)她要開口時,又不免不舍,暗暗期望她是有別的事要回稟。
可惜,沒有料錯。
蘇針低著頭說:“姑娘,我家里替我找了個人家,城南的富戶托人來保媒,讓我去做續(xù)弦。”
自然呆了呆,雖然對續(xù)弦的身份不甚襯意,但窮苦人家的姑娘,有這樣的出路也不算太壞。
反正不能潑冷水,便笑著說:“那很好,只要是做大娘子,主君能敬著你,你就去吧。”
蘇針的笑容里帶著幾分惆悵,“前頭的正室娘子因身子不好,又無所出,聽說議了談家的女使,就同那人和離,讓出了大娘子的位置。和離之后也不曾送回娘家,一直養(yǎng)在偏院里。”
自然當(dāng)即便皺眉,“這怎么行,不清不楚的,不是聘大娘子,是雇個管事媳婦。”頓了頓問她,“你心里情愿嗎?要是不情愿,我去找大娘子,讓她想想辦法。”
蘇針卻搖頭,“我弟弟有病,那富戶愿意替我照顧弟弟一輩子,我也沒什么好挑剔的了。”說著拜下去,“姑娘,這些年承您厚待,不因我是雇買的女使和我見外,奴婢很感激您。可我們這樣的人家,總有難念的經(jīng),仗著在府里管過事,能嫁進(jìn)那種門戶,已經(jīng)是很好的出路了。我也不知道將來的路好不好走,無外乎硬著頭皮往里頭闖。姑娘惦念我的時候,來看看我,就盡了主仆一場的情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