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了多日,檀城迎來了難得的降溫。
天空烏云密布,沉重的氣壓如同灰暗的油畫,模糊了建筑輪廓,給人一種喘不上氣的錯覺。
傍晚時音戴著防藍光眼鏡,在電腦上查詢藝人解約的前例。這類官司是相當棘手的,時間長收益低,稍有能力的律師都不愿意接單,而且對方講得直白,除非她有風揚違約或侵權的直接證據,否則想盡快解綁,只能賠錢,讓他們賺一筆“合理”的解約費,不少小經紀公司就靠藝人的解約費賺錢。
擺在桌上的手機屏幕隔幾秒亮起,顯示有未讀消息。
風揚有個小群,里面只有簽約藝人,沒拉經紀人和高管,這會兒被統一的祝福刷了屏:
「妍姐生日快樂,祝紅紅火火,新片票房大麥!」
「妍姐生日快樂,祝紅紅火火,新片票房大麥!」
「……」
莊晚妍是風揚一姐,圈內咖位二、三線左右,她過生日眾人自然捧著,群里氣氛熱熱鬧鬧的。
“謝謝大家,今晚‘微醺’包場,有空都來玩呀~”莊晚妍發了條語音,嗓音慵懶沙啞。
“微醺”是市中心著名的Party KTV(派對型KTV),風格時尚,消費豪奢,不同的包廂對應不同的娛樂選擇:K歌、轟趴、電子競技,泳池派對,甚至還能打高爾夫。莊晚妍能夠包場,足以證明她“有錢有面兒”。
「剛下班,這就過去哦~」
「妍姐大氣!我來蹭個果盤!」
「那必須來啊,我要和妍妍貼貼~么么3」
滿屏滾動的吉祥話中,夏夏忽然@時音。
「@時音你來不了吧?鄭導的戲不是不讓請假?」
剛點了復制,準備隨大流跟一句祝福的時音停下動作,緩緩翻了個夸張的白眼。
《亂世歌》都拍完多久了,夏夏依然固執地認為是時音搶走了她的機會。
時音聽田恬八卦過,莊晚妍剛紅那會兒,曾有機會與鄭宗耀合作,可惜在導演親面時被刷了下來,夏夏專門挑這時候拋出話題,可謂“用心良苦”。
群里冷場了一秒,恭賀的速度慢下來,聰明人已經私聊打聽情況順便吃瓜去了。
「妍姐生日快樂,祝紅紅火火,新片票房大麥!」
時音先把祝福發了,再不緊不慢地連回兩條:
「@夏夏啊?怎么會呢?我早就拍完啦,在家里閑得摳腳呢哈哈哈。」
「鄭導是誰?@夏夏」
五、四、三、二、一。
時音默數五秒,按住上一條消息,點擊撤回。
該看到的已經看到了,沒看到的也夠時間問別人要截圖了。
時音像一只不小心得知“莊晚妍與鄭導八卦”的鵪鶉,慌里慌張地冒頭,欲蓋彌彰地掩飾:
「@夏夏呃,那啥,你是不是搞錯啦,我們導演姓邱啊(大哭)」
這一通操作下來,使得“夏夏想讓「時音」給莊晚妍添堵”,變成了“夏夏想讓時音給「莊晚妍」添堵”。前者重點在時音,后者重點在莊晚妍。
群里沒人接茬,時音的回復孤零零掛在最下面,看起來頗為凄涼,不過她頂多算有點倒霉,這會兒最難受的人可不是她。
眾人正尷尬時,田恬跳出來解圍:「邱導是邱鶴吧?我可喜歡他拍的《暮雪時分》,校園暗戀yyds!好想演一次美女學霸T T」
「@拍戲找我我超甜 噗哈哈~請問后面這四個字和你有什么關系?」
「你想知道(捏拳頭)來微醺,我當面告訴你(敲腦袋)!!」
田恬插科打諢,一連刷了四五個表情包,滿屏都是搞笑動圖。
眼看氛圍回暖,莊晚妍在群里“拍了拍”時音,旋即彈出一條語音:“你是莉莉帶的?我剛入行也跟的她,那我算你半個師姐咯,既然在家就出來玩吧,師姐請客。”
時音:「貓貓舉玫瑰.jpg」
在圈子里,想討好一個人很困難,但得罪一個人卻要簡單得多,相應的背刺也更加難防,也許某次采訪,某回劇組聚餐,某句輕描淡寫的詆毀,就足以抹掉一個下位者所有的努力。
莊晚妍咖位高,戲約多,公司資源任她優先挑選,沒必要和時音這種小卡拉米計較。她也不傻,不會被人隨便挑撥幾句就當槍使,所以她直接忽略夏夏,用堪稱親近的態度向時音發出邀請,對她好奇也好,維持人設也罷,大家表面上依然和和美美的。
時音只想回踩夏夏,沒打算得罪死莊晚妍,這樣一來,她就不好推脫了。
微信跳出紅點,田恬發來個貓咪探頭的表情包。
時音直接問:「你在微醺?」
田恬 :「嗯,你平時不愛湊熱鬧,我就沒和你說。」
時音:「阿巴阿巴阿巴.jpg」
她想了想又問:「夏夏去了嗎?」
「沒來,你還怕她?你又不欠她的!」
「我怕我倆現場扯頭花。」
「那沒事,她天天啃葉子,肯定扯不過你。」
「big膽!」
兩人你來我往,斗了會圖,田恬發來語音:“你還是來吧,我覺得一姐沒那么小氣。”
“我打聽過了,一姐助理要去取蛋糕,你差不多六點到就行,到時候她忙著擺拍,估計顧不上你,咱倆一起溜,去吃你們學校旁邊那家米粉!”
“老板贛省人那家?”時音摸摸肚子,是有點餓了,“那我要寶寶辣。”
田恬嘲笑她:“哈哈哈哈你真弱,我要魔鬼辣!”
時音:“……”我看你像個魔鬼。
窗外霧濛濛的,能見度很低。
時音換了身衣服,在門口試探地把腳丫子伸出去,收回,伸出去,再收回,重復三遍。
小輔并沒有對她奇怪的行為給予評價,也沒有發布任務。
時音失望地嘆口氣,抓了把傘,揣上手機就出發了。
她后來回想這個行為,當事人表示后悔,非常后悔,小輔沒反應不就是最明顯的提示嗎?如果這件事對她有好處,小輔肯定會發任務鼓勵她去啊!
這一晚從出門起就諸事不順,量變引起質變,最后注定要拉坨大的。
比如時音沒掃到小區外最后一輛共享單車。
比如走了沒一會兒,天空淅淅瀝瀝飄起雨絲,時音撐開傘,發現傘骨卡扣壞了。
再比如她正猶豫時,一輛電瓶車飛馳而過,后視鏡蹭了她一下。時音手腕一松,手機“啪嗒”掉進花壇里,穿騎手服的外賣小哥匆匆遠去,風中徒留一句咆哮:“對不起!要超時了!”
時音撿起臟兮兮的手機,閉了閉眼,有種掉頭回家的沖動。
~
江南的天像小孩臉,說變就變。
出門還是毛毛雨,等過了一條街,就轉為濛濛細雨,稍不留神便會沾濕衣袖。
一路沒碰到便利店,沒有買傘的機會,時音兩只胳膊輪換著撐傘骨,堅持到地兒后,酸得像舉完了這輩子的鐵。
“微醺”放著舒緩的爵士樂,可能包場的緣故,里面沒什么客人,服務員領著她在曲徑通幽的小路東拐西拐,抵達包廂門口,推門而入。
臨門的吧臺有人在打摜蛋,看到時音進來抬了下頭,很快又低下去。
“誰啊?我們公司的?”
“不認識,你管那么多呢,我炸了!”
這是間轟趴房,空間很大,能裝下幾十號人,里面干什么的都有,抽煙喝酒的,游走交際的,搖骰子,打桌球,還有霸著麥克風不撒手的,彩帶、禮花的碎屑鋪滿地面,場面過于喧囂,不像生日派對,反倒有點商務團建的味兒。
今晚的主角,風揚一姐莊晚妍側坐在沙發上,正和人說話,她鬢發微卷,天鵝頸白皙修長,銀色亮片裙襯托得曲線完美,像條橫臥的人魚。
時音揉了揉自己的臉,露出標準的社交微笑,湊上去打招呼:“妍姐~生日快樂。”
莊晚妍沒認出她,客套地假笑了一下。
來都來了,總不能無效刷臉吧,時音厚臉皮地提醒她:“妍姐,我叫時音,是嚴莉的藝人,謝謝你請我來參加生日會。”
“哦你是群里那個……”莊晚妍終于舍得正眼瞧她,紅唇微勾道,“也對,現在的大導演都喜歡這種‘白紙’風格嘛。”
時音今天穿的是很普通(=平價)的T恤牛仔褲,一頭烏青長發隨意扎在腦后,沒有化妝,素面朝天,加上本身氣質柔和,看起來就是乖乖學生仔的模樣,沒有一點攻擊性。
時音:“……”看來夏夏的話多少有點影響,莊晚妍還是挺在意的。
她選擇裝傻,水汪汪的眼睛眨巴眨巴,仿佛沒聽懂,懵圈地望向眾人。
莊晚妍也就調侃一句,態度還算平和,她自己就是成熟明艷的美人,時音這種十八線開外的小透明,對她根本造不成威脅。
莊晚妍上下打量時音兩眼,饒有興趣地放了個驚雷:“阿肯,我下部戲的‘妹妹’不是還沒人演嗎?你看她怎么樣?”
時音腦袋上緩緩飄出問號:“?”
不怪她突然警惕,都混到一姐了,能是這種熱心腸的傻大姐風格?第一次見面就給她推薦角色,她怎么不太信呢?
莊晚妍的經紀人阿肯本來在看手機,聞言掀起眼皮掃她們一眼,沒有直接表態。
“你什么時候管起閑事來了?”
“大家一個公司的,就當提攜后輩了,”莊晚妍說,“我真覺得她挺合適的,不如……”
阿肯撇了撇嘴,生硬地打斷她:“吳導的電影檔期提前了,他這人你知道的,最討厭演員軋戲,你說的這部我已經推了。”
“……”莊晚妍笑容斂了斂。
時音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小嘴巴聰明地閉了起來。
“妍姐,可以切蛋糕了,”助理小跑過來提醒,“小徐總說他一會有事,要先走。”
莊晚妍捋了捋頭發,神情恢復從容:“好,知道了。”
“Happy birthday to you~”一輛豪華的三層蛋糕車被推出,空氣中混合水果與奶油的甜香,包廂里的人群自覺聚過來,拍手唱起生日歌,時音渾水摸魚地退到外圈,正好瞄到田恬端了個果盤擠在另一頭,伸長脖子湊熱鬧的模樣。
時音繞過去拍了拍她的肩:“看什么呢?”
田恬不見外地塞給她一顆青提,“你來啦,嘗嘗,新西蘭甜地球,可貴呢。”
“看那邊,一姐男朋友。”
莊晚妍身邊站著個穿休閑西裝的男人,正親密地摟著她的腰切蛋糕,男人身高一米七出頭,和穿高跟鞋的莊晚妍齊平,長得還算體面,但黑眼圈有些重。
時音掃了眼男人頭頂:“徐魏?”
田恬睜圓眼睛:“稀奇,你竟然認得他?”
“因為他很有名啊。”時音面不改色心不跳。
她不認得徐魏的臉,但通過名字和田恬的反應,也大致猜到了。徐魏有名一方面是因為他爹,滬上的地產大亨徐紹坤,著名連鎖院線美基影城就是他家的,另一方面,這位花花大少極愛惹是生非,出圈程度一點不輸明星,上個月還因為飆車撞廢一輛法拉利喜提社會版熱搜。
切完蛋糕沒一會兒,已經有不少男女往徐魏身邊擠了,膽大的甚至坐到徐魏腿上,姿態親昵地摟住他脖子,給他慢慢灌酒,雖然那個角落燈光昏暗,但莊晚妍只要一回頭就能看到。
這也太明目張膽了!時音都替一姐抱不平了。
“小徐總給資源挺大方的,想攀上他的人不少,隨便挖墻角,反正一姐不在乎。”田恬顯然也發現了角落的貓膩,叉起一塊西瓜,嚼吧嚼吧地說。
“這你都知道?”時音愣了一下,脫口而出,“你趴人家床底了?”
田恬聳了聳肩膀:“公司半公開的秘密,小徐總是一姐經紀人介紹的,包辦戀愛啦。”
時音輕輕“啊”了一聲:“……不愧是風揚特色。”
阿肯可不是嚴莉那種每月領薪水的普通經紀,他算楊天明的合伙人,在風揚的權限也很高,連他都熱衷于拉皮條,可見風揚從根子上就爛透了。
“對了,”田恬想到什么,放下果盤說,“我新加了兩個演員群,你要不?”
“要。”時音掏出手機,戳了戳屏幕卻發現沒反應。
“我手機可能進水了,你直接推我吧。”時音鼓搗半天開不了機,抬頭才發現田恬的注意力已經飄走了,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前方。
“你看徐魏旁邊那個,是不是華映的制片劉淙?”
“劉淙是劉淙,”時音仔細瞅了眼,說出段繞口令,“但不確定是不是華映的劉淙。”
“絕對是他!聽說他們要開個新項目,宅斗群像劇,我的天吶,那些小妖精不得搶破腦袋……”田恬喃喃道,聲音越來越輕。
時音想起自己上次十連抽到的劉淙八卦,表情頓時變得一言難盡。
她搖了搖手機,試圖搶救一下:“我去借個電吹風。”
“去吧去吧。”田恬心不在焉地揮手。
“微醺”不愧五星級服務的KTV,時音問了服務員,電吹風沒借到,但對方把她領到外面的一間超大洗手間,熱情地指了指墻上的烘干機。
時音:“……” Fine,也行吧。
她吹了快一個小時,確認里外都干透了,按下啟動鍵三秒。屏幕中央亮起熟悉的菊花圖案,雖然有點慢,但好歹開機了。
時音原路返回包廂,發現里面人幾乎走光了,只剩服務員在打掃衛生。
結束了?她剛想找田恬,包廂自帶的洗手間門忽然被推開,莊晚妍披了件西裝外套出來,身后跟著眼圈紅紅的助理,似乎哭過。
莊晚妍略顯驚訝:“你沒換衣服嗎?他們去隔壁開泳池派對了。”
時音搖頭:“我不去了,我跟朋友約好了。”
“你朋友是田恬嗎?”助理小姐姐看著時音,友好地笑了笑,“我剛看你們在一起說話,她和小劉總走了,沒告訴你嗎?”
時音疑惑:“小劉總?”
助理:“對啊,小劉總是劉淙,小徐總的朋友。”
時音又按了兩下手機,確認田恬并沒有給她發信息。
“噢噢,她給我發微信了,”時音裝模作樣戳了戳鍵盤,“那我先回家了,妍姐拜拜。”
“我捎你一段吧。”莊晚妍忽然開口。
“不用不用,”時音連連擺手,“我自己回去就行。”
“外面下雨呢,再磨磨蹭蹭就堵了,你家住哪?快說。”
時音不太想報自家地址,隨便說了個附近的地鐵站:“沒關系的,不麻煩妍姐了。”
莊晚妍:“那很順路啊,我去蓮花酒店。”
時音:“……” 大意了!應該說住在郊區的。
再拒絕就有點不懂人情了,時音只得接受莊晚妍突如其來的好意。
保姆車里,時音打開和田恬的聊天框:「還去吃米線嗎?」
臨發出前,她思索片刻,一點點刪掉,重新編寫:「聽說了個八卦!分享給你!華映的劉淙喜歡玩S.M,還會拍下來往外網發,只給自己打馬賽克,是不是超爛的?」
確認,發送。
“我抽根煙,介意嗎?”莊晚妍嗓音沙啞地問。
“不介意。”時音搖頭。
莊晚妍抽的是電子煙,沒有明火,煙彈一換,涼涼的漿果薄荷味飄散開來。
她閑聊般問起:“你來風揚多久了?”
時音:“快兩年了。”
“莉莉能力一般,好資源輪不到你吧,”莊晚妍淡漠地評價,“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沒什么想法,”時音撓了撓頭,老實巴交地說,“有戲拍就行。”
莊晚妍斜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說:“再過兩年你就不這么想了。”
時音有些摸不透她說話的意圖,于是保持沉默沒說話。
可能是錯覺,時音總覺得助理從后視鏡里偷偷看她們。不,準確地說,是在看莊晚妍。
莊晚妍似乎失去了聊天的興趣,她盯著窗外雨幕,安靜地吐納煙霧,直到路過商業街時,突然命令道:“靠邊停一下。”
車內三人齊刷刷望向她。
“我餓了,你去買個沙拉,不要加油醋汁。”莊晚妍理所當然地指使助理。
“現在嗎?”助理驚愕回頭。
“不然我明天吃?”莊晚妍冷冰冰地和她商量。
助理面色訥訥:“可,我、我沒帶傘啊。”
莊晚妍瞬間就發作了:“你是助理我是助理!還得我替你想辦法!”
眼看助理都快哭出來了,時音主動道:“要不……你用我的傘吧,但是卡扣壞了得自己撐一下。”
實在不行她打個車回家,小姐姐也挺難做的。
助理滿臉感激:“謝謝你啊。”
時音微笑:“是我要謝妍姐送我。”
莊晚妍沒有異議,她這會兒又沉浸地開始玩手機,仿佛剛剛提出無理要求的人并不是她。
助理艱難地舉著傘,小跑進雨中,又行駛了一會兒,保姆車停在蓮花酒店門口,時音等莊晚妍下了車,禮貌地告辭:“謝謝妍姐,那我回家……”
“等一下。”莊晚妍喊住她。
司機打開后備箱,里面塞滿琳瑯滿目的袋子,都是生日禮物和PR禮盒,莊晚妍犯愁拍了拍腦門,對著時音頤指氣使地說:“你幫我拿上去吧。”
“我嗎?”時音茫然地指著自己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