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聞聲從副駕駛座下來,將一把黑傘撐在車門上方,替李晅擋住了斜飄的雨絲。雖然外面溫度還算適宜,但李晅前幾日染了風寒,讓所有人如臨大敵,此刻雖只探出半個身子,雒聞聲仍不敢大意。
時音的大腦還處于混亂當中,臉上沒太多表情,因此顯得有些面無表情。她怔怔地坐在濕漉漉的地面上,雨水順著發梢滑進衣領,她卻渾然不覺,既沒有哭也沒有鬧,看起來不太像正常的車禍受害者。
“撞到人了?”李晅神色淡淡,聲音不高,帶著病后的微啞。
司機掃了眼時音和車頭間足以躺下兩條人的空隙,想說沒有,但瞧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又不確定地卡住了。
“撞到你了?”李晅沒等到司機回答,又轉向時音,語氣依然平淡。
時音在心里偷偷給他起了個外號——淡淡哥。
她在碰瓷和說實話間猶豫半秒,還是誠實地搖了搖頭:“沒有,是我突然看到車嚇了一跳,自己摔倒的。”
時音扶著地面,艱難地站起來,右腳剛一用力,一陣刺痛就從腳踝竄上來,疼得她輕輕“嘶”了一聲,身子左右晃了晃。
李晅的目光順著往下落。
時音穿著普通的運動鞋,露出一截纖細的腳踝,此刻正微微發顫,看不出傷情如何。
“要去醫院嗎?”他平平地問。
時音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回答,那些追趕她的壯漢忍不下去了。其中兩人突然沖過來,一個三兩下制住時音胳膊,另一個動作粗魯地扯下她脖子上的掛繩,手機“啪嗒”掉到地上,濺起一灘污水,壯漢用200斤體重的巨腳來回碾壓幾下,屏幕頓時裂成蛛網狀。
時音被抓疼了,臉皺成一團,下意識地拼命反抗,推搡的動作讓他們的位置陡然發生變化,拽著她的壯漢不知不覺間退到車邊,眼看就要撞到李晅——
那名寡言的司機鬼魅般出現在壯漢身后,一招利落的擒拿起手,抓腕壓肘,身體猛地向后擰轉180度,借助擰轉之力將壯漢掀翻在地,隨即右膝跪壓住他的手肘。
咚——!!
200斤的鐵塔轟然砸地,壯漢整個人被死死按在地上,不偏不倚砸在時音腳前,近乎五體投地朝她磕了個頭。
時音:“(⊙☉)!!” 倒、倒也不必行此大禮。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周圍寥寥幾個圍觀的群眾面面相覷,接著齊齊退了一大步。
有的人不聲不響,出手卻是個狠角。
被一招撂倒的壯漢雙眼翻白,忍不住哀嚎:“嗷——!!斌哥,救救我救救我!”
健壯的司機單膝制住他的掙扎,手下留了幾分力,望向李晅,顯然在等他授意。
“去醫院嗎?”
李晅又重復了一遍。聲音比剛才更輕,像是多說幾個字都會耗費他不少氣力。他垂著眼睫,只靜靜等待時音的回答,對腳邊剛剛發生的,以及仍在持續的打斗場面,連眼皮都未曾抬動一下,完全置身事外的漠然。
“去……吧?”時音遲疑地說。
一個光頭從后面快步趕來,環顧一圈,好聲好氣地跟司機商量:“兄弟,法治社會,咱有話好好說,沒必要動手吧。”
光頭劉斌心里驚懼異常,對面出手又快又狠,非軍即警,絕對不是普通人。他和兄弟們雖然看起來彪悍,唬得住人,但其實就是一群跟著富二代混飯吃的馬仔,拿錢辦事犯不著拼命呀!況且徐魏的原話是“處理掉偷拍視頻”,沒說還要處理掉人啊!小姑娘的手機已經砸壞了,這不就結了嗎!
司機側頭掃他一眼,沒有回應。
劉斌用余光在李晅和時音之間游移兩秒,摸不清現在到底什么情況,他倒也能屈能伸,二話不說走到李晅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對不起!我弟弟做事沒分寸,差點撞到您,您大人有大量,這回就饒了他吧。”
李晅憊懶地坐在車里,一動不動,在劉斌提心吊膽的眼神中,微微點了點頭。
司機見狀,起身放開了壯漢。
劉斌松了口氣,回頭猛使眼色,兄弟們連忙過來攙扶傷員,他則撿起了地上的手機。
“等等!那是我的手機。”時音拽住了他,據理力爭。
劉斌的臉抽了抽,又抽了抽,他偷偷覷了李晅一眼,一番掙扎過后,從手包里抽出一沓用扎鈔紙捆好的現金,半忠告半威脅道:“這是一萬塊,算我賠你的,拿去買個新手機,以后不該去的地方別去,不該拍的人別瞎拍。”
時音見好就收:“哦。”
她本來也就隨便演一下,對方愿意給錢就更好了,如果對于被搶走手機表現得太過無所謂,徐魏知道后懷疑她留了備份找她麻煩怎么辦?
——雖然她的確留了。
壯漢們前后腳離開,空曠的雨幕下只剩四人,時音于是望向李晅。
“上車。”
李晅的語調依然平直,有種淡淡的死感。
時音依言往前蹦了兩步,隨即驚愕地停下——長長的毛毯遮擋了她的視野,時音直到近前才發現,李晅竟然坐在一臺輪椅上!碳纖維骨架泛著冷硬的科技光澤,這輛MPV的內部格外寬敞,右座被完全拆除,改裝成了適合輪椅活動的空間。
……原來他不是倨傲,故意不下車,是無法自如行動。
一股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讓時音一時語塞。李晅似乎察覺了她的注視,沉寂的黑眸抬了起來,時音微怔,旋即禮貌地收回目光,有些狼狽地單腳跳著繞到另一側,拉開門鉆了進去。
等上了車,時音貓著腰,臉色有些尷尬。她渾身濕漉漉的,還在地上滾了好幾圈,跟只臟臟包似的,真皮座椅卻是潔凈的淺米色,看著就高級,她怕給人弄臟了。
“云峰。”
李晅低聲喚道,司機周云峰立刻會意,從后備箱翻出一條嶄新的毛毯,默默遞給時音。時音道了聲謝,把自己裹起來,小心翼翼地坐在邊緣。
車門無聲閉合。透過朦朧的車窗,時音看見雒聞聲正走向幾個仍在偷偷拍攝的路人,低聲交涉了幾句,路人便訕訕地收起了手機。
周云峰回到駕駛座,把車平穩地停進預留位,隨后他便如同隱入背景般,再無一絲聲響。
外面雨聲嘩嘩,襯托得后排兩人愈發安靜。時音惦記著自己的任務,用小小的聲音打破沉默:“請問,這是你的車嗎?”
李晅以為她在確認肇事者,回了聲“是”。
時音不死心地追問:“那這車一直是你在用嗎?”
李晅:“嗯。”
時音絕望地閉了閉眼,召喚出系統界面,重新確認一遍任務:
【可選支線A:翻手為云】
【任務內容:向露天停車場越A88688的車主尋求幫助,解決偷拍危機】
【任務獎勵:莊晚妍的八卦(紫)x1,散打(初級)】
——越A88688的車主,不是李昀。
所以任務目標沒有出錯,她要尋求的,自始至終都是李晅的幫助。改裝過的MPV是李晅的,蓮花酒店坐在車里的是李晅,銀泰in99擦肩而過的也是李晅,一直都是李晅,根本不關李昀的事!
可惡捏,虧她還一無所知地查李昀資料,認真和小輔商量對策(雖然沒有回應),小輔竟然一次都沒提醒她,還暗搓搓地寫個“越A88688的車主”,故意跟她耍心眼,看她笑話是吧!
時音暗暗磨了磨牙。
“篤、篤。”
車窗被禮貌地敲響。外面站著一位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白襯衫一絲不茍地扎進深色西褲,頭頂飄著【王宏澤】三個字。
剛折返的雒聞聲朝他點頭致意:“王秘書。”
王宏澤笑瞇瞇地頷首,微微躬身對車內的李晅解釋道:“出了點狀況,市局的同志來了,領導這會兒走不開,正在安排后續工作,特意吩咐我下來和您說一聲。”
他話音未落,手機便響了起來,王宏澤瞥一眼屏幕,立刻接起:“哎領導,是的是的,見到了,正在溝通,好的好的,我這就給他。”他一邊應著,一邊將手機遞向李晅,壓低聲音:“領導想跟您說兩句。”
李晅接過手機,不遠不近地將聽筒置于耳畔。
他安靜地靠在輪椅里,左手搭在毯子上,大部分時間只是沉默地聽著,偶爾才開口:“嗯,好多了……知道,那我走了。”
時音恰好垂著眼,目光無意間落在他手背,蒼白的皮膚上散落輸液的淤青,有新的,也有舊的。
電話掛斷后,雒聞聲又與王宏澤低語了幾句,才拉開車門回到車內。他肩頭沾著細密的水汽,神情卻依舊清明冷靜。雒聞聲微微側身,目光投向時音:
“這位……”
“我叫時音。”
“時小姐,”雒聞聲語調平穩,沒有任何多余的寒暄,“你剛才是否進入過2708號房間?”
他問題出口的時機與角度都極為精準,顯然已將現場的零碎信息串聯起來,在極短時間內完成了推理。
時音還在琢磨偷拍危機該怎么解決,聞言立刻澄清道:“我是幫人送東西上去的,進了房間發現他們在……在開那個趴……沙發底下還有笑.氣瓶,就用手機錄了一小段,結果被他們發現,只能趕緊跑。”
“2708房間被舉報聚眾吸.毒,稍后會有警察找你了解情況。”雒聞聲沒有評價她的行為,只是嚴肅地通知她。
“好的,我一定配合!”時音懸著的心落下大半,鄭重答道。
李晅全程沒有出聲,他眼簾輕闔,眉心幾不可察地蹙著,似乎有些不舒服的模樣。
周云峰從后視鏡里掠了一眼,默默地把空調溫度打高,風速也調小了一些。
“去良睦。”車子啟動后,李晅沒什么力氣地說了一句。
時音思考半天,也沒想起檀城哪家公立醫院名字里帶“良睦”的。
二十分鐘后,答案揭曉。MPV平穩駛入一處綠植環繞的靜謐院落,停在一座白色的低層建筑前,“良睦國際”的銘牌低調地嵌在墻面。
門口,主治醫生帶著兩名護士和全套移動醫療設備已等候在此,姿態專業而沉著。
車輛停穩,他們便步履輕穩地上前,醫生目光關切地落在時音身上:“你就是車禍患者嗎?感覺身體哪里疼?頭部有撞擊感嗎?”
“不、不用!我坐那個就好!”
眼見他們準備的是擔架床,時音趕忙擺手,指向旁邊一臺空著的輪椅。
隨后的一切都高效得超乎想象。時音一臉懵地被推進獨立的診療套間,語氣溫和的女醫生為她仔細清創,上藥包扎。緊接著,便是極其詳盡的全身體檢——抽血、全身CT、X光、超聲檢查,甚至連MRI都一并安排,過程事無巨細,態度無微不至,生怕時音出丁點兒問題。
時音:“……”我沒想訛人,真的。
那一腳踩空雖是意外,但對隨之而來的摔倒,時音早有心理準備。她只是想找合理的機會接近越A88688的車主,沒打算廢掉自己的一條腿。
半小時后,時音茫然地被推出來,送進一間布置雅致的休息室。
她的腳踝沒什么問題,靜養幾日就好了,擦傷就更沒問題了,包扎得好好的,所有的檢查結果都表明她健壯得跟頭小牛犢一樣,連自己一直懷疑的低血糖都沒有。
房間電視里正播放著一部外語片,李晅單臂撐著額角,目光虛落在屏幕上,似乎并未看進去。
一名年輕醫生拿著報告單風風火火地推門而入,人未站定,清亮又帶著幾分戲謔的嗓音就先響徹了整個房間:
“雒哥,沒有毛病!什么檢查都做了,連破皮都沒,我看它就是裝瘸!故意博關注,吸引李先生的注意呢!小小年紀就不學好,長大還得了?”
時音“噌”地站起來,雷霆小怒了一下。什么裝瘸?什么博關注?她好歹也結結實實摔了一下好不好,破了很多皮的!這人會不會說話!
就在這時,門縫里擠進來一團圓滾滾毛茸茸的東西,一只黑白色的小邊牧突然出現。它蓬松的尾巴可憐地耷拉著,整只狗一瘸一拐“蹭”進房間,一路“艱難跋涉”到李晅跟前,濕漉漉的鼻尖拱了拱他垂落的手背,嘴里發出委屈巴巴的嗚咽:“嗷嗚……嗚……”
時音:“??”
氣氛一陣尷尬,她默默地、緩緩地坐回了輪椅里。
李晅抬手,輕輕揉了揉小邊牧的腦袋,目光轉向時音:“你的檢查結果怎么樣?”
晚一步跟進來的女醫生連忙匯報:“踝關節輕度扭傷,多休息少活動,一到兩周就能恢復。”
誰也沒留意到,剛剛還在撒嬌的小邊牧突然豎起耳朵。它抬起頭,瞧瞧剛剛喜提輪椅的時音,又扭頭瞅瞅自家坐輪椅的主人,最后低頭盯著自己那只小心翼翼蜷著的左前爪,眼神露出一絲清澈的迷茫。
下一秒,它仿佛頓悟了什么,立刻站了起來,慢吞吞地挪到時音面前,仰起腦袋,用它那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專注而好奇地打量著她。
它長得極標致,看得出血統純正,臉正中被一道雪白的毛發整齊分開,左右對稱得仿佛用尺子量過,像個精致又軟萌的毛絨玩具。
時音歪了下腦袋。
小邊牧也歪了下腦袋:嗚?
“可以摸。”李晅忽然開口。
“啊?”時音禮貌地推辭,“不用了,我……”
小邊牧聽話地伸出爪子,軟乎乎地擱在時音膝蓋上,見她沒有立刻反應,又得寸進尺地搭上整個腦袋,嘴巴微微咧開,粉色的舌頭開心地吐一小點,露出標準的微笑唇。
時音:“……”
李晅淡淡道:“我在跟狗說。”
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