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師爺帶來的“糖衣炮彈”雖被譚鑫培堅決擋回,但那誘人的香氣和銀元的閃光,卻像鬼魅般在簡陋的住處揮之不去。班內的氣氛變得更加微妙,一種無聲的焦慮在彌漫。年長的憂心忡忡,擔憂倪老大的報復不知何時會以何種狠辣的方式降臨;而幾個年輕氣盛的,如拉二胡的小順子,則在私下嘀咕:
“五十塊大洋啊……夠咱們舒舒服服過好幾個月了!書寓的堂會怎么了?唱給誰聽不是唱?總比在這兒對著那群臭苦力強!”
“就是,眼看就要餓肚子了,還講什么風骨……”
這些議論,像潮濕角落里生出的霉斑,悄無聲息地擴散。然而,就在這片壓抑和迷茫之中,另一股潛流也在涌動——那是記者王慕暉留下的幾份皺巴巴的報紙和那份言辭激烈的《時務報》傳單。
最被吸引的,是石娃。夜深人靜時,他會就著如豆的油燈,偷偷翻閱那些帶著油墨味的紙張。上面的許多字他還認不全,但“變法圖強”、“開通民智”、“保國保種”這些詞語,像帶著火種,落入他年輕的心田。他尤其被一段話深深震撼:
“觀一鳥一獸之微,尚知自保其種類,況以文明之貴、神明之胄,而忍見其宗社傾覆、種類淪亡乎?”
他把這些話,和他經歷的種種聯系了起來:頤和園極盡奢華的壽宴與北洋水師的覆滅、京城旗人的傲慢與上海灘洋人的囂張、還有倪老大這些地頭蛇的欺壓……他朦朧地感覺到,師父堅守的“風骨”固然可敬,但似乎有一種更大的、更根本的東西出了問題,才讓好人受氣,惡人當道。
一天下午,沒有演出,石娃忍不住找到班里唯一識文斷字、曾中過秀才卻因家道中落而下海唱戲的“文明老生”周先生,指著報紙上的“變法”二字問:“周先生,這‘變法’,真能讓我們唱戲的不用再看人臉色,能讓咱們國家強起來,不用再割地賠款嗎?”
周先生捻著幾根稀疏的胡須,嘆了口氣:“石娃啊,這變法……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如登天。那是要動千百年的老規矩,觸犯多少權貴的利益?譚老板拒絕倪老大,是君子有所不為。而這變法……可是要與天下守舊之人為敵啊!”他雖如此說,眼中卻也有復雜的光芒閃爍,顯然內心并非毫無波瀾。
石娃沒有完全聽懂,但“與守舊之人為敵”這幾個字,卻讓他感到一種悲壯的激動。他似乎有點明白,為什么師父寧愿忍受貧苦和威脅,也不愿向倪老大低頭了——那或許也是一種微小的、“不變”的堅守。
新思想的影響,并不僅限于石娃。班里其他幾個年輕人,也開始在練功之余,圍著周先生或識字的石娃,聽他們磕磕絆絆地讀報上的文章。雖然一知半解,但“國家”、“民權”、“自強”這些概念,開始在他們原本只裝著戲詞、身段、包銀的頭腦里,投下了陌生的影子。他們依然害怕倪老大的報復,依然為生計發愁,但眼神里,除了惶恐,也多了一絲以前沒有的、對自身和所處世道的疑問。
甚至有一次,鐵塔李在聽完石娃結結巴巴念了一段主張“廢八股、興學堂”的文字后,甕聲甕氣地冒出一句:“要是早點興學堂,讓咱窮人家孩子也能讀書明理,是不是就不用像現在這樣,光靠一身蠻力混飯吃了?”
這話讓眾人都沉默了。一種緩慢而深刻的變化,正在這個看似封閉的戲班內部滋生。譚鑫培將這一切看在眼里,他沒有阻止,也沒有明確鼓勵,只是偶爾在指點石娃功課時,會看似無意地提點一句:“戲詞背熟了,也得多想想詞里的道理。做人演戲,心里都得有盞燈。”
這盞燈,此刻正借著外來的新思潮和內在的困苦磨難,在戲班年輕一代的心中,頑強地點燃。它或許微弱,卻預示著,這個戲班未來的道路,絕不會僅僅局限于一個小小的舞臺。風暴來臨前,思想的種子正在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