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后的第三個春天,上海灘的寒意仍未散盡。戲班在持續的打壓和倪老大的暗中作梗下,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最后一個能接點零活的露天場子也被流氓徹底攪黃,班子里人心浮動,幾個年輕弟子終于在一天夜里不告而別,另尋生路去了。留下的,都是與譚鑫培生死與共多年的老班底,以及如石娃這般信念已與戲班熔鑄一體的核心。
望著空了不少的住處和一張張面黃肌瘦卻依舊信任著他的臉,譚鑫培知道,必須做出決斷了。繼續留在上海,只有死路一條。
深夜,他將譚嗣同就義前夜題于獄壁的絕命詩“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反復默念數遍,眼中終于閃過一絲決絕的光。他召集了所有留下的人。
“上海灘,已無我輩立錐之地。”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樹挪死,人挪活。我們,走。”
“走?去哪兒?”鐵塔李茫然地問。天下之大,似乎處處皆然。
譚鑫培走到墻上那幅皺巴巴的輿圖前——這是王慕暉當初留下的。他的手指劃過長江,一路北上,越過黃河,最終重重地點在了一個地方:山東,濟南。
“為何是濟南?”有人不解。
譚鑫培的目光深邃:“第一,濟南乃齊魯文脈所在,孔孟之鄉,雖也保守,但對斯文教化尚存幾分敬重,或能容得下正經戲文。第二,此地離京津說近不近,說遠不遠,既可就近感知北方風氣,又可暫避上海這是非之地的鋒芒。第三……”他頓了頓,聲音更低,“聽聞山東巡撫袁世凱,雖在戊戌年倒向太后,但此人銳意練兵,頗思作為,其麾下新建陸軍中,不乏新派人物。或許……風氣不至如上海般壓抑窒息。”
這最后一點考量,顯示譚鑫培并非一味避世,他仍在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時局,為戲班尋找一絲可能的縫隙。
決定既下,行動迅捷。變賣最后一點不值錢的家當,湊足盤纏,戲班幾十口人,在一個霧氣朦朧的清晨,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寄居三年多、留下無數屈辱與抗爭的上海灘。黃浦江的汽笛為他們送行,如同一聲嘆息。
一路舟車勞頓,輾轉月余,終于抵達濟南。初春的濟南,泉水開始解凍,垂柳萌發新綠,城郭古樸,氣氛果然與十里洋場的上海截然不同。少了幾分浮華喧囂,多了幾分沉穩厚重。
他們先在趵突泉附近尋了處便宜的大雜院安頓下來。譚鑫培讓眾人休整,自己則帶著石娃,走訪了濟南最大的戲園“明湖居”,拜會了當地的梨園行會首領。
濟南的戲曲氛圍確實更為傳統。行會首領對譚鑫培這位“京朝派”名角頗為敬重,但言談間也透露出此地觀眾更偏愛節奏舒緩、唱腔講究的文戲,對上海那邊流行的機關布景、火爆武戲不甚感冒。同時,也委婉提醒,劇目務必要“穩妥”,莫要觸及時政。
譚鑫培心中有了底。回到住處,他對滿懷期待的班眾說道:“濟南不是上海,此地觀眾要的是‘味兒’,是底蘊。我們得把看家的老戲、文戲拾起來,唱出真功夫。至于新編的、帶刺的戲……暫且壓下。”
這無疑是一種策略性的退守。石娃心中有些失落,他懷念在上海那種與時代脈搏一起跳動的感覺。譚鑫培看出他的心思,沉聲道:“石娃,記住,潛龍在淵,非是困頓,乃是蓄勢。在上海,我們是顯,是鋒芒畢露。在此地,我們要隱,是藏鋒斂鍔。把根扎深,把藝磨精,等待風云再起時。”
戲班在濟南的生涯,就在這種低調而務實的態度中開始了。他們不再高唱引發轟動的“清唱”,而是潛心打磨《文昭關》、《搜狐救孤》、《擊鼓罵曹》等傳統老戲,靠著實打實的藝術功底,漸漸在濟南梨園行贏得了一席之地,生活也暫時安定下來。
然而,石娃常常在練功之余,獨自走到黃河邊,望著渾濁洶涌、奔流到海不復回的河水,心中思緒也如河水般奔騰。他知道,師父說的“藏鋒斂鍾”是對的,但譚嗣同的血不會白流,時代的巨浪終將拍打到這看似平靜的古城。戲班的蟄伏,不會太久。
在濟南的泉水深處,新的暗流,正在悄然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