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青島分號(約1906-1908年·清光緒末年)
《定軍山》電影的成功,將譚鑫培和譚家班的聲譽推向了巔峰,但也讓譚鑫培更加清晰地預感到,北京這座皇城,雖是京劇的根脈所系,卻也可能成為困住他們的圍城。新思潮的沖擊、舊秩序的崩解,都讓他思考戲班更長遠的出路。
恰在此時,一個機會送上門來。一位常來捧場的山東籍官員,在閑聊中提及了青島的“異樣”繁華:“譚老板,您若有暇,真該去青島看看。那地方,如今是德國人的天下,碼頭、鐵路、洋樓,建得是又快又好,氣象一新!不少京津的買賣人都去那邊開分號,生意好做得很。就是……缺咱們地道的北平方言大戲!”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譚鑫培心中一動。青島,德國租借地。那里既避開了北京日益復雜的政治漩渦,又面對著一個由洋人、買辦、新式商人構成的、具有極強消費能力的新觀眾群體。這或許是一條新路。
經過深思熟慮,他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派得力人手,在青島開設譚家班的分號。而擔此重任的,正是已能獨當一面的石娃。
“石娃,你帶幾個踏實肯干的師兄弟,去青島。”譚鑫培將重任交付,語氣凝重,“那邊是洋人的地界,規矩和京城大不相同。咱們去,一為開拓碼頭,給班子留條后路;二來,也是讓你們這些年輕人,去見識見識真正的‘西洋景’,開開眼界。記住,在青島,咱們唱的是‘京戲’,是國粹,骨頭不能軟,但法子要活。”
于是,光緒末年,由石娃率領的一支譚家班精干小隊,踏上了前往青島的旅程。從古老的帝都來到這座充滿異域風情的殖民城市,強烈的對比沖擊著每一個人。
青島的景象令人恍惚:紅瓦綠樹,碧海藍天,整潔的街道,哥特式的教堂,以及港口林立的洋輪桅桿,都與北京灰蒙蒙的色調截然不同。他們落腳在繁華的弗里德里希大街(今中山路)附近,租下了一個帶舞臺的院落,取名“京華戲園”。
在青島的演出,是全新的挑戰。觀眾除了少數懷舊的北地客商,更多的是好奇的洋人、追逐時髦的華人買辦和受過新式教育的學生。他們對于京劇,沒有北京老戲迷那種根深蒂固的審美定式,更追求視覺的新奇和情節的緊湊。
石娃展現出了超越年齡的靈活與魄力。他并沒有完全照搬北京的演法:
1.劇目選擇:除了《定軍山》、《四郎探母》等武戲、老生戲,他特意增加了《天女散花》、《貴妃醉酒》等色彩絢爛、舞蹈優美的旦角戲,以視覺美感吸引觀眾。
2.演出形式:借鑒上海的經驗,推出“折子戲”專場,精選精彩片段,適應青島快節奏的都市生活。
3.宣傳方式:他在中文報紙刊登廣告的同時,甚至請人畫了英文海報,用上了從電影里學來的“活動照相”劇照作為宣傳,令人耳目一新。
開業之初,盛況空前。洋人們穿著晚禮服,帶著好奇的目光前來,為華麗的戲服、奇特的妝容和翻騰的打斗場面鼓掌喝彩;華人觀眾則在這里找到了身份的認同和鄉音的慰藉。“京華戲園”很快成為青島一個時髦的社交場所。
然而,殖民地的現實很快顯現。一天,戲園來了幾個喝得醉醺醺的德國水兵,他們不僅大聲喧嘩,還在旦角出場時吹口哨,甚至試圖沖上舞臺。戲班的人又驚又怒,卻不敢輕易得罪這些“洋大人”。
關鍵時刻,石娃沒有硬碰硬。他冷靜地吩咐暫停鑼鼓,自己則走到臺前,用臨時學來的幾句生硬德語,配合手勢,試圖溝通。同時,他讓人趕緊去請戲園的華人買辦股東和德國巡捕房的人。
混亂中,一個身影站出來,用流利的德語厲聲呵斥了那些水兵。眾人看去,竟是一位穿著中式長衫、氣質儒雅的老者。水兵們似乎認得他,氣焰頓時矮了半截,嘟囔著被趕來的巡捕帶走。
事后得知,這位老者是當地一位極有威望的華人紳董,曾留學德國,與殖民當局關系密切,他本人也是京劇的愛好者。這場風波,因石娃的沉著和這位紳董的意外解圍而化解,但也讓石娃深刻體會到,在青島這塊“飛地”,藝術與權力、種族之間的復雜關系。
他在給北京譚鑫培的信中寫道:“……師父,青島繁華,猶如鏡花水月。在此地唱戲,如走鋼絲,一面要迎合新奇,一面需守住根本。洋人觀眾,看似熱鬧,實則隔膜。弟子在此,如履薄冰,唯有謹記師父教誨,以藝立身,徐圖發展……”
青島分號的開設,為譚家班打開了一扇面向海洋、面向“現代”的窗戶。它帶來了新的生機和可能,也讓石娃這一代人提前體驗了在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的夾縫中求生存的復雜境況。這為他們將來面對更加天翻地覆的時代變革,提前上了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