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海上漂泊了多少個日夜,飲盡了最后一滴淡水,嚼完了最后幾顆干癟的野果,就在美猴王憑借一股意志力強撐時,遠方的海平面上,終于出現了一條蜿蜒漫長的墨綠色線條。
海岸!
他精神大振,用盡最后的力氣劃動木筏。當木筏終于撞上柔軟的沙灘時,他幾乎是滾落下來,趴在溫暖的土地上,貪婪地呼吸著與咸腥海風截然不同的、帶著泥土和草木氣息的空氣。他跪在淺海里,捧起清涼的淡水痛飲,甘甜的味道讓他幾乎落下淚來。歇息良久,他回頭望了一眼浩瀚的東方大海,將已然散架的木筏棄于岸邊,毅然轉身,步入了這片名為南贍部洲的陌生土地。
沒走多遠,繞過一片樹林,眼前的景象便讓他目瞪口呆。只見阡陌縱橫,屋舍儼然,人來人往,車馬穿行,好一派熱鬧繁華!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景象。花果山的自在喧囂是自然的、野性的,而這里的喧囂,卻充滿了人為的秩序與煙火氣。
他的出現,立刻引起了騷動。他這雷公嘴、孤拐面、一身金色毛發卻直立行走的模樣,在人群中有如鶴立雞群。
“妖怪啊!”
“快看!那是個什么猢猻?”
“怎地學人走路?”
驚叫聲、議論聲、孩童的哭鬧聲瞬間響起。人們或驚恐地退避,或好奇地圍攏,指指點點。美猴王初時還有些得意,以為眾人敬畏他的神異,便也學著人的樣子,拱拱手,咧咧嘴。可他動作笨拙,形態滑稽,反而引得一陣哄笑。有頑童撿起土塊丟他,有膽大的商販試圖用繩索套他,想看個稀奇。
他懵懂地闖入一個市集,見到香噴噴的炊餅,伸手便拿,卻被攤主揮舞著搟面杖追打;他見人用一些亮晶晶的小物件(銅錢)換東西,覺得有趣,也撿來石塊去換,遭人白眼。他不懂這里的規則,像個誤入棋局的稚子,鬧出了無數笑話,也受盡了冷眼與欺辱。最終,他扯了件路人晾曬的破舊衣衫胡亂裹上,遮住一身金毛,學著人蹣跚走路,這才減少了些關注,得以在這人世間勉強存身。
他不再局限于海邊,開始向內陸行走。“串州撞府”,游歷四方。他見識了高聳的城墻,繁華的都市,也到過貧困的鄉村,荒蕪的邊塞。他看到士農工商,各行各業,人人都在忙碌。有人寒窗苦讀,只為金榜題名;有人錙銖必較,積攢萬貫家財;有人爭權奪利,勾心斗角;有人庸庸碌碌,只為一日三餐。
這一切,與花果山群猴那種餓了采果、渴了飲泉、困了便睡、喜怒隨心的單純快樂,形成了無比鮮明的對比。美猴王心中充滿了巨大的困惑與疏離。這些人族,壽命短暫,不過百年,卻將幾乎全部精力耗費在這“名利”二字的追逐上,爾虞我詐,辛苦奔波。他隱隱覺得,這絕不是他跨越重洋、所要追尋的“道”。這里的喧囂,反而讓他更加思念花果山的自在。
但他沒有忘記初衷。他模仿著世人的樣子,見到香火鼎盛的廟宇,便進去磕頭,不管里面供的是佛祖、道祖還是城隍土地;遇到云霧繚繞的名山,便攀爬上去,四處尋覓,期望能遇到隱世的神仙。
他逢人便問:“神仙何在?可知哪里有不老長生之術?”
世人見他模樣怪異,問話癡傻,反應各異。有的嗤之以鼻,罵他“瘋猴”;有的戲弄于他,胡亂指個方向;更有甚者,見他似乎有些“靈異”,想騙他為人做工、看守果園。**年光陰,就在這不斷的希望、啟程、失望、再啟程中悄然流逝。他踏遍了南贍部洲不少地方,卻連一個真仙的影子都未曾見到。
然而,這番磨難,并非全無益處。他褪去了初時的懵懂與焦躁,心智在挫折中變得沉穩。他學會了觀察,能大致分辨世人的真誠與虛偽。他求道的目標,在一次次“不遇”中,反而被淬煉得更加純粹和堅定。他清楚地意識到,這南贍部洲,紅塵萬丈,**橫流,并非仙真棲身之所。
這一日,他信步而行,不知不覺竟又來到一片浩瀚的水邊。當地人稱之為“西洋大海”。站在礁石上,望著那與東方大海一般無垠的碧波萬頃,美猴王心中豁然開朗。
**年的尋覓,仿佛是一場必要的洗禮,洗去了他的浮夸,堅定了他的道心。他面朝西方,那股自離開花果山后便一直存在于靈性深處的召喚感,此刻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強烈!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路,并未走錯,只是尚未抵達終點。
仙緣,不在紅塵,而在海外!
他眼中再無迷茫,轉身走入山林,手起棍落,砍伐竹木,采集古藤,動作熟練而堅定。不過半日工夫,一個新的、更結實的木筏便已造成。
他將那件破舊的衣衫丟棄在地,露出了本來的面目。金色的毛發在夕陽下熠熠生輝,眼中燃燒著比**年前更加熾熱、更加純粹的信念。
他推動木筏,義無反顧地再次駛入茫茫大海,這一次,目標明確,直指西方!
(第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