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裹挾著城市喧囂的余溫,吹過十一中的校門。
鐵柵欄在路燈下投射出牢籠般的陰影,將兩個焦灼等待的身影籠罩其中。
紫余萍的指甲幾乎要嵌進自己的掌心,林寒月站在她身旁,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握著她的手。
當白星海的身影從街巷的陰影中浮現時,紫余萍幾乎是立刻沖了過去,聲音因恐懼而嘶啞:“星海!路武禹呢?你找到他了嗎?他……”
“他沒事,暫時?!卑仔呛4驍嗔怂Z無倫次的追問。
他看了一眼同樣投來詢問目光的林寒月,用最簡練的語言將剛剛發生的一切和盤托出。
“路武禹在唐鰲手上,被當做人質。我們有七十二個小時,要么找到證明我們清白的證據,要么……找到殺死唐益的真兇?!?/p>
“人質……”紫余萍腿一軟,險些再次癱倒,幸而被林寒月及時扶住。七十二小時,這個冰冷的數字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她的心上,讓她瞬間感到窒息。
“唐鰲給了我這個。”白星海揚了揚手中那份薄薄的文件,紙張在夜風中發出輕微的嘩啦聲。
“警方的初步事故報告。這是我們唯一的線索,也是我們的起點?,F在哭沒有用,我們必須馬上行動?!?/p>
他的聲音里沒有絲毫溫度,卻像一針強心劑,強行注入了兩個女孩幾乎崩潰的神經里。
半小時后,三人已經站在了被封鎖的中心環高架事故現場。
空氣中還殘留著刺鼻的焦糊味和某種化學清潔劑的混合氣味,地面上,巨大的白色粉筆圈勾勒出唐益那輛豪華轎車最后的輪廓,周圍散落著尚未清理干凈的玻璃粉塵,在探照燈下閃爍著鉆石般冰冷的光。
三人蹲在距離墜物點最近的一個監控立柱下。
白星海從背包里取出一臺薄如紙片的平板電腦,指尖在屏幕上飛速劃過,一行行幽綠色的代碼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他繞過了未羊市公共安全網絡的第一層物理隔絕,隨即像一條無形的游魚,在數據之海的深處尋找著縫隙。
城市的交通控制系統是一頭由無數傳感器和服務器構成的巨獸,而他,正試圖撬開它緊閉的牙關。
“找到了……事發時段的原始數據流?!卑仔呛5吐曊f道,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將一段三分十五秒的視頻拖拽到一個獨立的分析窗口中,那是從唐益座駕后方一個攝像頭的角度拍攝的。畫面里,一切正常,直到——
“停!”白星海猛地按下了暫停鍵。他將時間軸反復拖動,放大了一個不起眼的細節——唐益所在車道的交通信號燈。
“怎么了?”林寒月湊過來,輕聲問道。
“看這里,”白星海指著屏幕,“官方記錄顯示,信號燈是在18點07分33秒由紅轉綠。
但原始錄像顯示,它在30秒的時候,就已經提前亮了。整整三秒?!?/p>
“三秒鐘……”紫余萍喃喃自語,她不明白這短暫的時間意味著什么。
白星海的眼中閃爍著光芒,他迅速調出唐鰲給的報告,將其中的文字與眼前的畫面一一對應。
“報告說,唐益的座駕AI擁有‘最優通行’模塊,它會根據信號燈數據提前預判并進行加速,以求最順滑的通過體驗。這提前的三秒,就像發令槍,讓它在最不該加速的時候,沖了出去?!?/p>
“這不是意外,這是一個‘死亡閉環’?!卑仔呛5穆曇舻统炼辛?,仿佛在解說一場精心編排的戲劇。
“第一環:信號燈。黑客篡改了信號,誘導轎車提前加速,進入預設的死亡區域。
第二環:激光。報告里提到,側方工地的一臺測距激光儀在那一刻出現‘短暫功率異?!?,強光正好晃了側方卡車司機的眼睛,導致他下意識地猛打方向盤。
第三環:人心。塔吊操作員阿力因為孩子病危,急于下班,沒有嚴格執行鎖死液壓閥的最后一道程序。
而卡車的撞擊,恰好撞在了整個高架橋最脆弱的共振點上。每一個環節都像精密的齒輪,嚴絲合縫?!?/p>
“可是……”一直沉默思考的林寒月忽然開口,她的問題切中了新的要害,“星海,這種級別的豪華轎車,它的智能避險系統難道是擺設嗎?就算第一次被誘導加速,在檢測到高空有墜物時,它也應該有足夠的時間進行第二次緊急避險。”
白星海立刻在平板上建立了一個簡易的物理模型,輸入了玻璃幕墻的高度、重量、墜落加速度以及轎車的理論制動距離和轉向速度,模擬結果很快出現在屏幕上。
“你說得對,”白星海的臉色變得更加凝重。
“根據模型計算,即便考慮到司機的反應時間,車輛AI至少有1.2秒的絕對反應窗口。但從事發到被砸中,它的反應時間比理論值慢了整整0.5到0.7秒。就好像……它的緊急避險模塊被人為地加上了一道枷鎖,讓它變得遲鈍了?!?/p>
篡改城市交通信號,還能在瞬息之間遠程限制一輛高速行駛汽車的底層AI模塊?這已經遠遠超出了白星海目前所能理解和掌握的技術范疇。他意識到,自己正面對一個潛藏在數據陰影中的恐怖對手。
這時,一個電話打來,白星海接了起來,是唐鰲打來的,要求他們參加明天唐益的葬禮。
......
烏爾歷1095年,6月20日,天空是一片萬里無云的湛藍,陽光刺眼,毫無憐憫。并非所有人的逝去,都能換來蒼天的垂淚。
唐益的入葬儀式在城郊最昂貴的靜默山莊舉行。這里沒有傳統的土墳,只有一塊塊精心打磨的黑色玄武巖墓碑,碑文以柔和的白光浮動,記錄著逝者一生的榮耀。
空氣里彌漫著白百合與冷杉混合的香氛,精致得像一場商業發布會,而非告別。
唐鰲站在人群的最前方,身形如山,從儀式開始到全息投影的遺體影像緩緩消散,這個面容鐫刻著風霜與權力的男人,眼眶卻沒有一絲濕潤。
與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緊隨其后的權叔。
老人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渾濁的淚水劃過深刻的皺紋,他用手帕捂著嘴,壓抑的嗚咽聲在肅穆的音樂中格外清晰。
他看著墓碑上唐益的名字,仿佛看到那個從小跟在他身后,調皮搗蛋又會撒嬌的少爺,如今只剩下冰冷的刻痕。
白星海、林寒月、紫余萍和路武禹四人,穿著統一的黑色正裝,站在人群的末端。
輪到路武禹上前獻花時,他凝視著那張黑白照片良久,最終只是沉默地彎下腰,將白菊放在碑前。
曾經賽道上的針鋒相對,言語間的少年意氣,在這一刻都顯得那么可笑而蒼白。生命如此脆弱,昔日的對手,如今已是一抔數據化的塵埃。
他忽然領悟,那些爭強好勝的過往,在死亡這道終極的界限前,是何等不值一提。
儀式終了,賓客們帶著虛偽或真實的哀傷,如潮水般退去??諘绲哪箞@里只剩下風拂過柏樹的沙沙聲。
唐鰲依舊佇立不動,直到周圍再無旁人,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像冰錐一樣刺入四人的耳膜:“白星海?!?/p>
白星海迎上他的目光。
“你們還有兩天時間。”唐鰲的視線從他們四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后定格在白星海身上,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我希望,這不會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你們四個活人。”
這句話里沒有憤怒,只有陳述,卻比任何咆哮都更讓人不寒而栗。
死者為大,白星海沒有回應這句威脅,而是再次向著墓碑深深鞠了一躬,算是對逝者的告慰,也算是對生者的承諾。
他直起身,伸手拍了拍還陷在沉思中的路武禹的肩膀,力道沉穩,將他從恍惚中拉了回來。
四人轉身離開,腳步聲在寂靜的石板路上回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倒計時的秒針上。
沉默中,白星海的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篡改交通信號,入侵車輛底層AI,利用人心弱點……那個隱藏在數據陰影里的對手,其能力已經超出了他們的認知維度。
兩天時間,無異于天方夜譚。
“時間不夠,”白星海終于開口,他的聲音打破了車內的死寂,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斷,“常規的調查方式已經沒用了,我們需要一個能跟‘它’在同一個層面對話的人。我們需要幫助?!?/p>
他抬起頭,眼中閃爍著一絲微弱卻堅定的光芒,那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們必須去見一個人?!卑仔呛R蛔忠活D地說道,“我的師父?!?/p>
......
景山區,“百腦匯”電腦城。
這里是未羊市的另一張面孔,與商業街那些流光溢彩的全息廣告牌和磁懸浮車道截然不同??諝庵酗h浮著焊錫、老化塑料和臭氧的混合氣味。
裸露的線纜像雜亂的藤蔓,攀附在斑駁的墻體上,廉價的霓虹燈招牌發出滋滋的電流聲,將一張張混雜著迷茫與精明的臉映照得光怪陸離。
白星海帶著兩個女孩,熟練地穿過迷宮般擁擠的過道,最終在三樓最偏僻的角落里,一家毫不起眼的店鋪前停了下來。
店名叫“老郭電玩”,門口掛著一塊“維修各種疑難雜癥”的牌子,玻璃柜臺里零散地擺放著一些早就被時代淘汰的游戲機和卡帶。
一個穿著油膩背心,頭發亂糟糟的中年男人正趴在柜臺上打盹,他就是郭華。
“師父?!卑仔呛]p輕敲了敲柜臺。
郭華眼皮都沒抬,含糊地應了一聲:“壞了就放那兒,三天后來取。”
“不是維修,”白星海壓低聲音,“是找您救命?!?/p>
郭華的身體微不可察地一頓。他緩緩抬起頭,那雙睡眼惺忪的眼睛將眼前的三個少年打量了一遍。
他沒馬上發問,只是指了指里屋,然后起身,慢悠悠地拉下了店鋪的卷簾門。
里屋比外面更加雜亂,各種拆解的電子元件堆積如山。郭華給他們一人扔了一罐冰涼的合成蘇打水,然后靠在一堆報廢的服務器機箱上,言簡意賅地說道:“說。”
白星海沒有浪費任何時間,將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自己的發現和推論,尤其是關于信號燈篡改和車載AI反應遲滯的疑點,全部清晰地陳述了一遍。
郭華靜靜地聽著,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直到白星海說完,他才拿起一罐蘇打水,灌了一大口。
“篡改交通信號,同步抹掉后臺日志,對于一個厲害的黑客來說,不算難事,”郭華的聲音沙啞而平淡。
“至于唐益那輛‘堡壘’,它的AI是天網信息安全公司上一代的民用產品,雖然吹得天花亂墜,但對高空高速墜物的探測和規避算法一直有缺陷,被一塊算準了提前量的玻璃砸中,不冤?!?/p>
他的話讓白星海感到一陣輕松,仿佛自己的猜測得到了權威的認證。但郭華接下來的話,卻讓他的心再次沉入谷底。
“但是,”郭華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發出“篤篤”的聲響。
“你們忽略了最詭異的一點。根據你的描述,卡車是從轎車的右側失控撞過來的,按照‘堡壘’AI的避險邏輯,它最優的選擇是向左前方,也就是遠離撞擊源的開闊車道進行緊急加速變線。但它為什么會選擇向右,也就是更危險的、緊鄰著工地的方向進行第一次避險?那里的建筑垃圾和施工設備,在AI的風險評估模型里,權重應該是最高的。”
白星海愣住了。他只關注了AI反應慢了,卻忽略了它反應的方向本身就是個致命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