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以言的心沉了下去。
他看著慷慨陳詞的鄭愛民,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tuán)濕了黃連的棉花。
鐵公雞。
林楓。
他沒有食言。
他說回東京有大事要辦,就真的把天捅了個窟窿。
刺殺海軍大將!
還帶著近百名狂熱的陸軍尉官!
這種膽魄,這種號召力……
鄭愛民見毛以言不說話,嘴角撇出一絲冷笑。
“怎么?毛副局長有不同看法?”
他刻意加重了語氣,陰陽怪氣地刺了一句。
“難道就因為這個鐵公雞,是你毛副局長的同鄉(xiāng)?”
一句話,誅心!
他清楚戴局長最恨內(nèi)部拉幫結(jié)派,搞鄉(xiāng)黨門閥。
這一句話,就是要把毛以言和那個不知死活的鐵公雞,死死地捆在一起,再一腳踩進(jìn)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毛以言被這句話堵得啞口無言。
他已經(jīng)無詞可用。
為林楓辯解?
上一次會議,已是他賭上政治前途的極限。
他內(nèi)心深處,默許了林楓的瘋狂,甚至對戴局長派出“漁夫”執(zhí)行死間計劃,至今仍有怨言。
雙保險?
說得好聽。
說得難聽,一旦死間失敗,林楓就是那枚被毫不猶豫舍棄的棋子。
萬幸,死間計劃成功了。
可林楓心里的那股氣,那股被當(dāng)做棄子的怨,總要有地方宣泄。
只是這一次,他玩得太大了。
這個世界,離了誰都轉(zhuǎn)。
沒了小林楓一郎,自然會有小林楓二郎,小林楓三郎。
潛伏者在百姓眼中是傳奇,但在高層眼中,終究是消耗品。
林楓,他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可是……他錯了嗎?
刺殺敵國海軍元帥,算叛國還是投敵?
他圖什么?
毛以言想不通,這種自毀長城的瘋狂舉動,對林楓本人究竟有何益處。
他們兩人都沒有注意到,戴局長眼中閃過一絲陰冷。
鄭愛民還獨(dú)自沉浸在即將到來的勝利中。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鐵公雞馬上就要變成一只被烤焦的鐵燒雞。
到那時,他安插在上海的唐明、王天,就能順理成章地壟斷整個上海日偽情報網(wǎng)。
至于打入日軍內(nèi)部?
他也早有后手。
鐵公雞能做到的,他的人一樣能做到!
功勞?
太簡單了。
泄露幾次新四軍的情報給日本人,再“犧牲”幾個外圍,功勞不就有了?
至于分析能力?
喂給他幾個關(guān)鍵情報,蠢豬都能包裝成天才。
那個叫鐵公雞的蠢貨,還真以為自己無可替代?
可笑至極。
戴局長低沉的嗓音打破了鄭愛民的幻想。
“鄭副局長?!?/p>
“你認(rèn)為,鐵公雞的動機(jī),是什么?”
鄭愛民立刻挺直腰桿,毫不猶豫地大聲回答.
“報告局座!屬下以為,這是鐵公雞在向我們示威!”
“他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彰顯他在敵人內(nèi)部的能量,是在警告我們,他有多么重要!”
他要做的,就是將鐵公雞的價值,在局座心中徹底清零!
戴局長眼皮微抬,看不出喜怒。
他甚至點(diǎn)了點(diǎn)頭,似乎認(rèn)可了鄭愛民的分析。
“有道理?!?/p>
“雞蛋,確實(shí)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p>
“既然鐵公雞能成功,我們的‘鐵絲’、‘鐵柵欄’計劃,也該啟動了?!?/p>
“多派人進(jìn)去,不能總依賴一個人。”
毛以言的臉徹底沒了血色。
完了。
他不得不承認(rèn),鄭愛民的邏輯,從權(quán)術(shù)角度看,無懈可擊。
戴局長的目光轉(zhuǎn)向他。
“毛副局長,你呢?有什么想說的?”
毛以言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他已無話可說,無力回天。
就在他準(zhǔn)備放棄的瞬間。
啪!
一支黑色的派克鋼筆,帶著一股勁風(fēng),從戴局長手里飛出,不偏不倚,正砸在鄭愛民的額頭!
嗷!
鄭愛民一聲慘叫,捂住了頭。
毛以言徹底看傻了。
這……
鄭愛民也懵了,額頭火辣辣的劇痛讓他無法思考。
我說錯了什么?
戴局長猛地起身!
他整張臉因暴怒而漲得通紅。
“豬腦子!”
一聲怒吼,震得兩人耳朵嗡嗡之響。
“在你鄭愛民眼里,死在上海的兄弟,都是該死的!”
“漁夫的犧牲,就是為了給你的人鋪路?”
“情報是一盤生意,犧牲是一串?dāng)?shù)字?”
“他媽的‘鐵絲’、‘鐵柵欄’!”
“你以為打入敵人心臟是去你家后花園散步嗎?”
“你派去的人,除了送死,還能干什么!”
戴局長的胸膛劇烈起伏,他指著鄭愛民的鼻子,手指都在顫抖。
“示威?彰顯重要性?我彰顯你娘的頭!”
“你用你的豬腦子想一想!他為什么偏偏要去搞海軍!”
“長沙會戰(zhàn)在即!陸軍航空隊的飛機(jī)不夠!誰能給他們提供空中支援!”
“是海軍!只有海軍航空隊!”
“他是在用自己的命,往日本陸海軍的裂痕里,再澆上一桶滾油,再點(diǎn)上一把大火!”
“他是要從根子上,斷了長沙前線幾十萬日軍的空中掩護(hù)!”
“這么簡單的道理,你他媽的看不懂?”
戴局長聲音嘶啞,一字一頓。
“這叫示威?”
“這他媽的叫舍生取義!”
“是為薛長官,為第九戰(zhàn)區(qū)幾十萬弟兄,爭一線生機(jī)!”
辦公室里,死寂。
毛以言呆呆地望著暴怒的戴局長,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原來……是這樣。
這才是真相。
他只看到了林楓的瘋狂,卻沒看透這瘋狂之下,那精準(zhǔn)的算計,和那份舍我其誰的決絕。
鄭愛民早已嚇得魂不附體,他從未見過戴局長如此失態(tài),那雙通紅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飾的殺意。
戴局長喘了幾口粗氣,怒火稍平。
他揮了揮手,像趕兩只蒼蠅。
“滾出去?!?/p>
兩人如蒙大赦,魂不守舍地退了出去。
辦公室里,重歸死寂。
戴局長頹然坐回椅中,仿佛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蒼老了十歲。
他點(diǎn)上一支煙,煙霧繚繞中,眼神卻恢復(fù)了梟雄的冰冷。
或許,鄭愛民有一句話沒說錯。
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
鐵公雞這樣的棋子,太鋒利,也太危險,終究不是可以量產(chǎn)的消耗品。
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個人身上。
……
東京,陸軍士官學(xué)校
林楓指間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著一張制作精美的燙金請柬。
金色的鳶尾花紋章下,是兩個名字。
藤原南云,山本戒。
藤原南云托人送來的訂婚宴請柬。
此刻,整個東京上流社會,都在津津樂道一樁桃色新聞。
陸軍新貴小林楓一郎中尉為情所傷,借酒消愁,以至酒精中毒,黯然入院。
這出苦情戲碼,林楓不用想也知道,是出自藤原南云那個女人的手筆。
但這與他無關(guān)。
他的目光越過請柬,望向窗外晴朗的天空。
思緒早已飛到了千里之外的長沙。
武漢會戰(zhàn)后,日軍不可戰(zhàn)勝的神話傳遍神州。
而即將到來的長沙一戰(zhàn),將是打破這個神話的第一記重拳!
薛岳的“天爐戰(zhàn)法”,將讓驕狂的帝國陸軍,第一次在正面戰(zhàn)場上,品嘗到大規(guī)模潰敗的滋味。
他掀起兵諫,看似瘋狂,實(shí)則是在為這盤大棋,落下最關(guān)鍵的一子。
“任何人都可以犧牲?!?/p>
漁夫臨死前的話,猶在耳邊。
但他林楓,不是為了犧牲而犧牲。
要的是向死而生!
他很清楚,這次兵諫,已經(jīng)讓他和“靠山”小林中將之間,產(chǎn)生了無法彌補(bǔ)的裂痕。
但這同樣是機(jī)會。
一個讓他從天皇一派的棋子,徹底蛻變?yōu)殛戃姟敖Y(jié)盟派”必須拉攏的旗幟性人物的機(jī)會!
長沙一敗,他這顆攪動風(fēng)云的棋子,價值將無可估量。
林楓拿起那張請柬,指尖在“藤原南云”的名字上輕輕劃過。
好戲,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