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霓像被熱油濺到。
她在如同炙烤的假性痛覺里惶惑地抬眼,再一次和景斯存四目相對。
景斯存安靜地端詳著柯霓。
眼皮痙攣般一跳。
柯霓倉皇挪開眼,視線砸在鋪著紅格子布的餐桌上。
餐廳的四人位比大圓桌布置得要溫馨一些,插著仿真花的花瓶旁是一排調料。
景斯存拿回來的小面包被面包夾夾出腰身,安靜地疊在餐盤里,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柯霓迅速整理好自己的情緒,重新抬頭,掛著微笑:“不了,謝謝?!?/p>
景斯存不再說話,安靜地吃早餐。
他拿的食物都是西式早餐的感覺,煎雞胸肉、培根西蘭花、煎蛋、小面包和咖啡。
柯霓想起早些年父母之間的對話——
母親隨口說:“那個景斯存怎么沒有再參加電視節目呢?”
父親回答道:“我看網上有人說那孩子受到國外某所名牌大學的邀請,出去深造了?!?/p>
柯霓隨即后悔起來:
問到為什么要住酒店,宋弋只說戴凡澤在這邊沒有住所。
而且宋弋和何摯言語間透露出來的信息,令柯霓認為景斯存是他們兩個的校友。
柯霓斷定自己又犯了思維定勢的錯誤,剛才居然還問景斯存有沒有早課?
簡直是愚蠢。
柯霓自己也查過,景斯存參加過的那檔節目里的評委有名校教授。
一位是麻省理工學院的金融教授,一位是斯坦福大學的數學教授。
也許......
果然是凡人難以企及的高度。
柯霓用筷子夾起自己餐盤里的半根早餐腸,食之無味地咀嚼著。
余光里,景斯存夾起小面包,細嚼慢咽,咀嚼無聲。
烤面包的味道真的有點香甜。
酒店里的早餐種類是輪換的,小面包不是每天都會有。
柯霓在這里住了一個星期了,只吃到過一次剛出爐的小面包。
早晨八點,正是餐廳里食客最多的時候,最近兩天好像有什么開會的團隊住在這邊,餐廳里和海選比賽那天早晨一樣熱鬧。
眨眼之間,小面包已經被其他住在酒店里的客人拿光了。
站在玻璃后面的烘焙師傅露出滿意的笑容,服務員走過去,收走了只剩下防油紙的深棕色木制托盤。
天資卓越,運氣又好。
景斯存這樣的人生也太爽了。
柯霓惡狠狠地咽下早餐腸,拿起陶瓷湯匙喝她的白粥。
她手有點抖。
沒有宋弋他們的插科打諢,她和景斯存之間彌漫著某種尷尬。
誰也不開口,各吃各的。
幸好有何摯打電話過來,似乎是在詢問景斯存一道博弈問題。
柯霓聽不見何摯的推論。
她只能聽見景斯存游刃有余地引導何摯,該怎么驗證題目里的推論,驗證對象是否能夠通過單方面改變策略而提升自己的生存幾率。
柯霓咽下白粥。
是納什均衡嗎?
景斯存在吃培根,吃完又吃西蘭花。
邊吃邊算題目里的概率。
景斯存吐出一混合運算,又在柯霓下意識運算到一大半時已經脫口說出了答案。
過去看景斯存的節目被父親拉著做比較時,柯霓就有過沖動:
想把手里的筆或者零食狠狠摔在電視屏幕里的景斯存的臉上。
現在柯霓也有種沖動。
她想把湯匙摔他臉上。
柯霓在意的不只是博弈問題、心算速度和剛出爐的小面包。
也許是昨晚失眠睡得不夠好嗎?
她的注意力很難集中,總是無法忽視地落在景斯存身上。
柯霓咬了一口煎蛋,頓住。
廚師忘記放鹽了嗎?
她理著亂七八糟的思緒去拿餐桌旁的鹽罐,指尖卻觸碰到不屬于玻璃瓶的溫度。
柯霓意外地抬起頭。
景斯存一只手把手機貼在耳朵上,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已經捏在鹽罐上。
景斯存和何摯探討著題目,看柯霓一眼,把鹽罐放在她的餐盤旁。
他對她做了個“你先”的謙讓動作。
柯霓給煎蛋撒鹽,心緒卻越發復雜。
盡管身處在食客眾多的酒店餐廳里,她好像也不太能和景斯存這樣面對面獨處。
自尊心作祟嗎?
柯霓心有旁騖地吃掉了煮玉米和煎蛋。
景斯存掛斷電話,忽然說:“柯霓?!?/p>
柯霓用筷子尖撥弄沙拉的動作一頓,這是景斯存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他嗓子好了,聲音不再暗啞,仍有點低,帶著些漫不經心的慵懶。
柯霓望著景斯存:“怎么了?”
“你看我不順眼?”
柯霓愣住。
被景斯存探究地認真盯著的時候,柯霓有種無處遁形的不安。
她心里“對對對”,嘴上卻否定說:“怎么會呢。”
景斯存淡淡說:“是么?!?/p>
氣氛太過詭異,柯霓三口解決掉餐盤里剩下的沙拉,放下筷子,落荒而逃。
景斯存看著柯霓旁邊的空位,上面放著柯霓背來的帆布包。
帆布包上的圖案挺特別。
遠看像一團融化的雪糕或者蠟液,糯軟,如絮委地。
要仔細端詳才能辨別,那其實是一個緊閉著眼睛、蜷縮著身體、用雙臂環抱著自己的小女孩模樣。
在景斯存盯著帆布包看的時候,柯霓慌慌張張地跑回來。
柯霓拎走了帆布包,微笑著維持表面上的禮節:“我還有事,先走了!”
之后的兩天里,柯霓沒空再糾結對景斯存的復雜感覺。
她忙得腳不沾地:
回學校上課;
跟著宋弋去看房子以及和房主張伯碰面、簽訂租房合同;
帶閨蜜去看新租的房子;
和閨蜜一起吃了頓晚餐......
柯霓還被父親約到家里,跟繼母以及繼母家的老人們一起吃了一頓“家宴”。
連著兩天,柯霓都是深夜才回酒店的,也就沒再見過景斯存他們。
退掉酒店的房間那天,景斯存依然不在,宋弋他們倒是熱心地問過柯霓需不需要他們幾個幫忙搬家。
宋弋說,景斯存有車,可以開景斯存的車幫柯霓搬運行李。
張伯那房子沒有電梯,有什么雜七雜八的東西他們這么多人齊心協力,一人搬個兩三趟就能搬完了。
柯霓搖頭:“謝謝,不用了。我東西不多,朋友會幫我的?!?/p>
宋弋沒骨頭似的靠在戴凡澤肩膀上,咬著辣條:“那行,有需要隨時聯系,過幾天見!”
過幾天柯霓的確是會再見到他們的。
節目組通知過了:
下星期三,所有選手都要過去和節目的負責人見面。據說是要溝通后面的節目內容范圍,也要簽各種相關合同和保密協議。
去簽合同前,柯霓沒見過景斯存,生活里卻處處充斥著景斯存的名字——
畢竟是因為自己父母的原因才讓柯霓搬家的,繼母感到十分不好意思,執意要讓柯霓再回家住幾天。
繼母每天親自下廚給柯霓做各種好吃的,柯霓躲在廚房里,站在繼母身旁,邊幫忙邊吃剛出爐的烤蝦。
柯霓的父親從林西潤他們那邊聽說了景斯存參賽的事,一直在和柯霓說,會拜托同事給柯霓他們上幾節課。
柯霓被蝦肉燙得直激靈:“爸爸,不要了吧,臨時抱佛腳沒用的。”
柯霓的父親說:“怎么沒用?節目又不是一天就能錄完的,還有這么長時間呢!”
“哦?!?/p>
“聽爸爸的話,景斯存實力強,你們不能大意?!?/p>
柯霓在父親的嘮叨里過了幾天,耳邊全是景斯存那個煩人的名字。
每天睜開眼睛就是景斯存、景斯存、景斯存......
但真到了去節目組那天,柯霓反而連景斯存的半個影子都沒看見。
柯霓抵達短信里通知的目的地后,被人帶領著去了樓上的會議室。
柯霓進去的時候,七十多位選手已經到了一半。
宋弋、戴凡澤和何摯都在。何摯正襟危坐,紅著臉和柯霓揮揮手。
柯霓坐過去,發現宋弋和戴凡澤居然在桌子下面偷偷打游戲。
松弛感拉滿。
約定的時間是下午一點半。一點十分左右,林西潤和馮子安也來了。
一點二十分。
節目組里負責和選手們接洽的工作人員走進來和大家打了招呼:“除了一位選手因為一些私人原因無法與大家碰面,其他人都到齊了,大家可以互相認識一下?!?/p>
有人問:“誰沒來?”
導演說:“你們可能有人聽過這位選手的名字,景斯存?!?/p>
會議室里響起討論聲。
柯霓坐在嘈雜的人聲,心想:景斯存不會已經出國了吧?
沒能趕回來嗎?
柯霓沒問宋弋他們原因,簽完合同來不及多說就被興奮的林西潤給拉走了。
再見到景斯存,已經是半個月之后。
依然是節目組發了通知讓部分選手過去拍宣傳照片。
柯霓走進影視產業園的化妝間,一眼就看見景斯存。
景斯存已經換好衣服,敞著腿,坐在化妝鏡前的椅子里。
他身上寬松的休閑襯衫敞著好幾顆扣子,領口一直開到那個能緩解胸悶的鳩尾穴。
化妝師姐姐正在和景斯存開玩笑:“襯衫就這樣吧,干脆別系了?!?/p>
景斯存笑笑:“你們確定是拍腦力競賽?我走錯片場了?”
衣著凌亂。
散漫隨意。
成何體統!
柯霓往景斯存的胸膛上瞥了一眼,沒和景斯存打招呼。
跟著她的化妝師往里面空位走時,她聽見化妝師姐姐說,“先別系扣子,我還要卡兩個飾品在扣眼里呢?!?/p>
景斯存聲音里帶著笑腔:“不系不行,傳出去又說我衣衫不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