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日上三竿,但倫敦的霧霾并沒未散去。
清晨的黃褐色霧霾,到了晌午,因為工廠、輪船開工,甚至還變換了顏色。灰褐色的霾籠罩著整個市區(qū),讓泰晤士河岸兩側(cè)更顯骯臟。
空氣是灰的,地上盡是污泥,河流湍急,翻滾著數(shù)不清的工業(yè)和生活垃圾,將臭氣吹向兩岸。
垃圾的**味,與兩岸的工人臭汗、污垢匯聚于一起,讓整個碼頭區(qū)污濁不堪。
但倚靠碼頭生活的工人早就習(xí)以為常。
酒館附近,一名穿著大副衣衫的男人吆喝著舉起告示。
不是每個工人都有穩(wěn)定工作的。
不少沒活干的短工,回聚集在碼頭酒館前的空地上,等待著監(jiān)工或者經(jīng)理前來要人。
這位大副一露面,就吸引了不少工人的目光。
更何況他喊出來的內(nèi)容更是令人心動:“伊頓航海公司招人了!”
“見習(xí)水手一周五先令,普通水手一周八先令!碼頭工人也要,一周三十個先令!”
周遭的短工門紛紛起身。
“伊頓航海公司?這是哪個公司。”
“好像是從利物浦新搬來倫敦的。”
“錢不少啊,好大方!”
“我來我來!”
要知道短工可是僧多肉少,大副一喊,數(shù)十名工人一涌上前,嗚嗚泱泱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
酒館前的空地,瞬間變得空曠了起來。
唯獨(dú)靠在墻邊的一名巴里·庫珀冷哼一聲。
“……怎么,不心動?”
巴里聽到旁邊的聲音,扭過頭。
一名青年站在了他的身邊。
看起來不過二十五六歲,渾身上下灰撲撲的,穿著打補(bǔ)丁的衣服。不過,他褲腳和袖口都是干的。巴里滿不在乎道:“新來的吧,想轉(zhuǎn)行到碼頭做活?”
青年一愣:“你怎么知道?”
“住在碼頭區(qū)的人,褲腳不可能是干的。”他隨手一指對方的褲子,“怎么到這兒來了。”
對方還沒開口,一道脆生生的女聲驀然響起。
“借錢買的馬車,出了車禍。”
巴里這才注意到,高大的青年背后,居然還站著一名作女仆打扮的年輕姑娘,“錢還沒還上呢,只好看看碼頭上有沒有招工的。”
女人?
巴里當(dāng)場啐了口唾沫。
“第一堂課,小子,”他不客氣道,“找活別帶著駢頭,船上不能有女人!等下船后再和你女人親熱,□□也不會起火。”
青年當(dāng)即蹙眉:“她不是——”
“——誰說是他帶我來?”小女仆眉眼一橫,打斷了同行人的話,叉著腰氣勢洶洶道,“船上不能有女人,那航海公司只在海上有船么?我是在辦公大樓打掃衛(wèi)生的!昨天就聽到伊頓航海公司招人,讓查理過來看看。”
然而小女仆話語落地,巴里更是冷笑。
“原來還是個靠女人生活的軟蛋,”他說,“那更得滾了!快走,這公司不靠譜,別怪我沒提醒你!”
巴里說完,得意地看到這小女仆和她的小白臉面面相覷。
最終是那名高大的青年主動上前。
他從褲兜里掏出一盒簡裝煙,遞了一根給巴里。
“查爾斯,喊我查理就行。老兄,別聽凱瑟琳胡說……這伊頓公司,怎么不靠譜?”
不錯,還挺上道,有的救。
巴里心安理得地接過查爾斯遞來的香煙,婉拒了他的火柴,自己掏出火柴盒點(diǎn)燃煙頭。
深深吸了一口——別說,這煙真夠勁!
吞云吐霧期間,巴里心里妥帖得很,也愿意和這小兩口多說幾句。
“工資太高了,反而不正常。”
他操著一口倫敦土話,含混出言,“往碼頭打聽打聽,哪里有這個價格?水手,見習(xí)的一周三先令、正式的五先令,頂破天了!碼頭工人,一周二十五先令,就是很好的價格。這公司剛來倫敦就開高價格?肯定有問題!”
巴里的話音落地,假扮成女仆和車夫的凱瑟琳與克里斯丁,紛紛一凜。
就知道喬裝打扮過來會有收獲的!
往碼頭區(qū)站了沒半個鐘頭,就聽到如此消息,也不枉凱瑟琳險些被臭氣熏天的泰晤士河熏到吐出隔夜飯來。
倫敦雖好,但是這環(huán)境屬實(shí)堪憂。凱瑟琳又有些懷念起詩情畫意的薩里鎮(zhèn)了!
倒是克里斯丁……
她不禁往面前高大的背影一瞥。
他倒是適應(yīng)良好,估計是經(jīng)常出入自己投資的工廠和其他產(chǎn)業(yè),已經(jīng)習(xí)慣了惡劣的條件。
甚至是弄臟頭發(fā)、皮膚出門之前,他還特地拐去便利店買了包簡裝香煙。
這不,現(xiàn)在就用上了。
這讓凱瑟琳對他倒是心生幾份敬意。
能親力親為到了解工人們的生活習(xí)慣,怪不得他能賺大錢。
就是這股鉆研勁,能分一些給私人生活就好了。那他也不至于如此不解風(fēng)情,凱瑟琳腹誹,連瑪格麗特那樣的大美女都無動于衷。
當(dāng)然,想歸想,她也沒忘記自己是來干嘛的。
“有問題?”
凱瑟琳佯裝著急,“可是我看伊頓公司的辦公室足夠奢華,說不定就是有錢呢!”
“小丫頭,你懂什么?”巴里搖頭晃腦教訓(xùn)道,“要是真有錢賺,何必從利物浦搬到倫敦來?這種公司我見得多了!急著出航,只可能是一錘子買賣,有上趟沒下趟!而且,我還聽說,這公司水可深。”
碼頭上幾乎見不到什么女人,這是真的。
十九世紀(jì)的船只,仍然秉承著近乎迷信的原則:船上的工人不能有女性。女人在這里只能做一些類似纖夫、完全沒有體面和尊嚴(yán)可言的低賤行當(dāng)。
哪怕凱瑟琳打扮成女仆,也是一副年輕俊俏的樣子。這名中年水手見她驚訝又不服氣的模樣,難免爹味上頭,忍不住說教起來。
——換做是克里斯丁自己來,估計還沒這個效果呢。
他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一般,叼著煙往旁邊扭頭。
“那個,我記得強(qiáng)尼之前在碼頭做工時,看見有人和伊頓公司的人吵架,是誰來著?”
旁邊的水手冥思苦想半天:“這事我也記得,據(jù)說吵到險些動手!還是強(qiáng)尼路過,弄出點(diǎn)動靜,兩個人才善罷甘休。好像是……哦對,倫敦軍械庫公司的商業(yè)代表,說是明天早上八點(diǎn),還會來談判,讓他喊老板過來。”
克里斯丁身形猛頓。
他一個細(xì)微動作,凱瑟琳就飛快明白過來:這公司,或者說這個“商業(yè)代表”,是關(guān)鍵信息。
“聽見沒?”巴尼取下嘴邊的香煙,“和軍工廠還打交道,不是善茬。我猜啊,八成又是走私那些行當(dāng),錢多,但是拿命掙啊!回去吧,小子,趁現(xiàn)在還來得及。”
凱瑟琳擺出遲疑模樣:“查理……?”
克里斯丁回過神來。
他深吸口氣,朝著巴里伸出右手:“太感謝你了,老兄,這盒煙就送你了。”
巴里一聽就樂了。
老水手咧開嘴,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和克里斯丁握了握手。
“你小子上道。”他接過那盒香煙,“今后有事再來碼頭,就到這酒館前來找我,我老巴里罩著你!”
最好還是別來了!
凱瑟琳按住因泰晤士河臭味不住涌起的惡心,悻悻心想。
但不得不說,這位老巴里,真的提供了非常有用的線索。
二人折返回貝絲姑媽家,凱瑟琳換好衣服,就看到同樣換回衣衫的克里斯丁在客廳無比嚴(yán)肅地來回踱步。
他一見凱瑟琳,開門見山。
“倫敦軍械庫公司的商業(yè)代表,我認(rèn)識,”克里斯丁說,“卡特·哈維爾,我曾經(jīng)在美國產(chǎn)業(yè)的競爭對手。”
果然是這樣。
凱瑟琳敏銳地抓住重點(diǎn):“曾經(jīng)?”
“因為南北戰(zhàn)爭,不少棉紡廠都倒閉了。”克里斯丁說,“我的廠子遠(yuǎn)離戰(zhàn)區(qū),而且我在曼徹斯特也有投資,因周轉(zhuǎn)及時,目前還能撐下去。但哈維爾不一樣,他的廠子直接關(guān)了大門,回來做了軍械庫公司的商業(yè)代表。”
“既然是競爭對手,會不會是他故意報復(fù)你,要害我的父親?”凱瑟琳問。
克里斯丁搖了搖頭。
“如果只是如此,他沒必要參與到其中。”他說。
也是。
聽起來這位哈維爾先生,都在碼頭和伊頓公司的人吵架了,應(yīng)該已經(jīng)是加入其中,成為同謀。
這與之前他們的推測也不謀而合:伊頓航海公司籌集錢款,就是為了走私軍、火出海,并帶回低價的美國棉花。
哈維爾先生借著職務(wù)做這件事,再方便不過了。
克里斯丁沉思片刻:“凱瑟琳小姐,我有個請求。”
凱瑟琳腦子一轉(zhuǎn)。
“剛剛那幾個水手說,明天早上八點(diǎn),哈維爾還會到碼頭來,你想來打探一下,是么?”
既然都合作了,哈維爾先生為什么與伊頓公司的人爭吵?
他是克里斯丁的競爭對手,這會與爸爸險些落入陷阱有關(guān)嗎?
聽聽看他們在吵什么就知道了。
“是的。”
克里斯丁頷首,“若不是你,我根本想不到喬裝打扮、混進(jìn)碼頭。凱瑟琳小姐,你思維敏捷,也許在哈維爾的言談上,你能發(fā)現(xiàn)什么我發(fā)現(xiàn)不了的線索。”
哦?
真稀罕啊,凱瑟琳一勾嘴角:“能從克里斯丁先生口中聽到稱贊鄉(xiāng)間小姐的話,可真不容易。”
克里斯丁:“……”
他的藍(lán)眼里閃過幾分無奈。
凱瑟琳得意洋洋:“那么,只有我去做,我覺得先生你得拿出點(diǎn)誠意才行。”
俊美威嚴(yán)的青年毫不意外。他闔了闔藍(lán)眼,而后垂眸,寶石般的眼睛迎上凱瑟琳的視線。查爾斯·克里斯丁的喉嚨上下滾動,最終無奈出言:“算我求你。”
凱瑟琳:“聽不見。”
克里斯丁:“你——”
他幾乎都要生氣了,但看著凱瑟琳依舊言笑晏晏、又因為在外跑動而紅撲撲的臉蛋,克里斯丁一時間忘卻了所有含有指責(zé)之意的語言。
“凱瑟琳小姐,”克里斯丁吞了吞唾沫,正經(jīng)出言,“我懇請你向我伸以援手,幫幫我,好嗎?”
“當(dāng)然沒問題!”
凱瑟琳笑吟吟地一口應(yīng)下,“為了我的家人,為了更多無辜的人……也為了你,先生,我會努力的。”
為了他?
脆生生的音色落地,克里斯丁自己也沒發(fā)現(xiàn),他的嘴角不易察覺地翹了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