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這次……”凱瑟琳故作神秘,“是一封直接寄去新門監獄的求助信件。”
“寄去新門監獄?”
聽到這話,安妮的好奇心被大大勾了起來,“是寄給古多爾爵士的信件嗎?”
凱瑟琳點了點頭:“當然!不然還能是寄給誰呢。”
安妮:“那是誰寄來的信?又是什么信件?是他的朋友還是敵人呀?”
凱瑟琳非常誠實:“我還沒想好。”
安妮:“……”
看到安妮的表情猶如吃干面包被噎住了,凱瑟琳噗嗤笑出聲。
“哪里有這么快的!”她莞爾笑道,“只是我覺得,貝爾偵探向古多爾爵士求助,欠了個人情,也還回來才是。信件寄給古多爾爵士,他沒法離開新門監獄,自然要委托貝爾偵探幫忙。”
構思案件可不是小事。
靈感一現固然好,可沒有思路的時候,還是得依靠作者對市場、劇情和節奏的判斷,穩扎穩打。
雖然還沒想好具體案件,但凱瑟琳已經確認了事件框架。
寫這種在雜志上刊登的短篇是有技巧和套路的。
從作者角度來看,凱瑟琳達成了最初目的——背離讀者期待的古多爾爵士塑造的很成功。
不論是瑪格麗特和安妮的反饋,還是錢伯斯先生的評價,都著重在爵士身上。
所以不管是哪個時代的人,都吃美強慘這一套嘛。
而相比較而言,偵探喬治·貝爾本人,就沒什么存在感。
雙主角敘事就是容易變成這樣。這可不行,他到底是在外行走、負責斷案偵查的偵探!凱瑟琳可不想貝爾成為書中的工具人,她決定第二個案子展開對偵探本人的刻畫。
思路有了,就看如何安排細節。
安妮還不甘心,試圖繼續追問。可她話還沒出口,瑪格麗特就噔噔噔跑進書房來,散落的頭發在空中飛揚。她只聽到了最后凱瑟琳的話,自然而然接道:“沒有靈感,就出去走走吧?我要去探望一下那天右腳受傷的男孩,你們去不去?”
凱瑟琳聞言一愣。
瑪格麗特說的自然是之前她們去薩里鎮郵寄稿件時,與卡爾·本森上尉一起在雨中救下的那個孩子。
“啊,”安妮這才想起來,“你去倫敦的時候,湯姆·內森——就是那個男孩的父母上門感謝了。”
“人家還帶著禮物來的。”
瑪格麗特提起來就很不好意思,“內森先生的衣服都打著補丁,卻帶了一整袋子的小麥粉。我想,也該去探望一下小湯姆。”
凱瑟琳猛然回神。
是了,但凡那名男孩有父母、有家庭,自然會登門感謝。
只是聽起來內森一家經濟條件不好,而羅斯金一家又是長河村有名的鄉紳。不論是出于禮節還是體面,接受了窮人家的謝禮,就得找個借口還禮。
禮尚往來,才會有名聲和朋友嘛。
當時就是姐妹三人參與救下小湯姆,這沒有不去的道理!
創作之路固然重要,但日常生活也不能落下。
凱瑟琳趕忙起身:“他們可以帶禮物來,我們也可以帶禮物去。我去拿些牛奶和面包。”
…………
……
內森一家住的離長河村并不遠。
趁著晴天,三位姐妹步行出門,也就走了不到兩英里,來到了隔壁村子。
小湯姆的父親去鎮上做工了,是男孩本人出門迎接的。
只是如瑪格麗特所言,湯姆·內森的家庭情況確實不好。
坐落在村子邊沿的屋子潮濕狹窄,屋子里還黑漆漆的,家具、墻壁都呈現出破舊的灰敗。
但這并不妨礙小湯姆的熱情。
小孩子傷好得快,加上脫臼本來就不嚴重,他整個人都蹦蹦跳跳的。
看到他朝氣蓬勃的模樣,凱瑟琳就放下心來了。
骨頭接對了位置,小湯姆年紀又不大,十余天就恢復,也是正常。
小湯姆熱情招呼道:“羅斯金小姐!你們先坐下,媽媽,媽媽——快拿煤油燈來!”
回應他的是臥室里的一聲咳嗽。
“來了。”
一道沙啞聲音的來到客廳,內森太太一露面,剛剛落座的三位姐妹同時頓住。
拎著煤油燈的內森太太,身形佝僂、容貌蒼白,她披著破舊的毯子,光看身形就是久病纏身,而她走到唯一的窗子前,凱瑟琳分明看到內森太太的下半張臉是畸形的。
牙齒基本掉光,下頜骨扭曲不堪,臉頰的肉也爛了大半,留下黑漆漆的疤痕。
她很不自在地側了側頭,努力將自己藏匿在陰影之中。
“抱歉,小姐們,”內森太太開口,“我點了燈就走。”
“……沒關系的,太太。”
瑪格麗特流露出受驚的模樣,卻更是不忍,“您先坐吧。”
內森太太搖了搖頭。
她從客廳的窗子邊拿出火柴盒。抽出火柴一劃,嗆人的煙和臭味一并在室內擴散開來。
這是白磷。
凱瑟琳恍然。
“內森太太,”她低聲問,“你曾經……是在火柴廠工作過嗎?”
內森太太點燃煤油燈的燈芯,吹滅火柴,訝然扭頭。
“是的,小姐,你怎么知道的?”她問。
說話時她盡力不去正眼看凱瑟琳,生怕自己畸形的面孔嚇到幾位未婚小姐們。
這樣的遮掩讓凱瑟琳心里很不是滋味。
十九世紀的火柴廠,生產的是白磷火柴。白磷帶有劇毒,在火柴廠工作的女工,時間長了,都會因磷中毒出現掉落牙齒、骨頭病變的癥狀,嚴重的甚至會威脅生命。內森太太就是標準的磷毒性頜骨中毒后的模樣。
凱瑟琳知道這種病,還是因為在做調查記者時,接觸過類似的病例。
當時她就查閱了資料,磷中毒與塵肺病,是維多利亞時期殺死底層工人的諸多職業病中,最具代表性的兩例。
一直到十九世紀末,在婦女運動和工人運動的展開下,經過抗議、罷工,英國才頒布法案整治,含有劇毒的白磷火柴才退出歷史舞臺。
“之間我和孩子他爸在倫敦工作,”內森太太低著頭,將家中唯一一盞煤油燈放到桌前,“我生病之后,被工廠開除了,索性就回到了鄉下。薩里鎮的工資雖然不如倫敦高,但住在村子里,花費也不高。”
凱瑟琳抿緊嘴唇。
她想,新案子的思路大概有了。
原本凱瑟琳的想法是,那封寄給古多爾爵士的信件,來自他的老友,或者恩人。
這樣即便自詡罪犯,安心服刑的爵士,也不得不主動向偵探貝爾尋求幫助,請他代替自己去查案。
但凱瑟琳并沒有確定下來思路,因為這樣到底案件的中心還是古多爾爵士,貝爾的主觀能動性不足。這就不符合凱瑟琳的目標了。
誰來寫信,能讓古多爾爵士無法拒絕,且富有正義感的偵探,也愿意去幫忙呢?
不一定非得是朋友。
若古多爾爵士拿到手的,是像湯姆這樣的男孩,寫的歪歪扭扭、滿是病句的求助信呢?
相信悲憫且為自己犯下殺人罪責始終愧疚的古多爾爵士,是決計不會袖手旁觀的。
想到這兒,凱瑟琳的想法逐漸明確。
——做不到像查爾斯·狄更斯那樣,一書促使社會變革。但活生生的案例在眼前,為什么不寫到故事中?
沒哪個作者能閉門造車,身邊的一切都會是素材和靈感。
尤其是偵探小說需要真實的細節,就像是《福爾摩斯探案集》若無生動的描寫,也不會將大名鼎鼎的歇洛克·福爾摩斯刻畫的栩栩如生。
試試看吧!
凱瑟琳收斂思路,溫聲出言,“內森太太,請放松對待我們,若是你身體不適,回臥室休息也好。”
磷中毒也會影響喉嚨和呼吸道,內森太太的聲音非常沙啞,她更需要臥床休息。
看出凱瑟琳的體諒,內森太太流露出感激之色:“謝謝你,凱瑟琳小姐。”
話音落地,剛跑出門外的小湯姆,又風風火火跑了進來。
“媽媽!”他拎著一籃筐蔬菜跨過門檻,喜氣洋洋道,“今天真好,你看看誰來了!”
內森太太和三位小姐同時向門前看過去。
觸及到進門的高大身形時,瑪格麗特“蹭”的一聲站起身來。
她動作太大,破舊的椅子發出“吱呀”巨響,叫門外的人身形一頓。
而后卡爾·本森上尉摘下了自己的帽子,漂亮的眼睛看向瑪格麗特。
那一瞬間,世界幾乎都停頓了。
二人四目相對,怔怔地看向對方,好像周遭的人和物都完全不存在了一樣。
看的凱瑟琳……當場失笑出聲。
她輕輕一笑,瑪格麗特猛然回神。
意識到自己失態,羅斯金家的大女兒鬧了個大紅臉,趕忙低頭:“本森上尉,你怎么來了?不、不對,福克斯先生身體怎么樣了?”
殊不知她這幅臉蛋紅撲撲的模樣,在本森上尉眼中更是美麗動人。
“我的舅舅身體已經好轉,醫生說他已經可以下床散步,出門透透氣對他也有好處,”他愣愣看著瑪格麗特,“那,那你呢……?”
凱瑟琳微挑眉梢:“不對吧,本森上尉,我姐姐又沒生病,你問她做什么?”
本森上尉一個激靈,自覺失言。
他趕忙看向雀躍的小湯姆。
“我來時去了一趟醫院,為內森太太拿了些止痛藥,”本森上尉彎腰,拍了拍湯姆的腦袋,“如果她痛的實在是太厲害,臨睡前就讓她吃一顆,好嗎?”
湯姆很是感動:“謝謝你,上尉!你和羅斯金小姐都是好人。”
凱瑟琳敏銳地開口:“你已經來過很多次了,上尉。”
本森上尉點頭:“我看湯姆家境不好,有些不放心,之前抽空來過兩次。”
不止救了男孩,還惦記著他一家,甚至能力所能及地拿藥、幫忙。足以可見卡爾·本森有一顆熱忱心腸。
哎呀,怎么看怎么和姐姐相配。
凱瑟琳忍不住偷偷嗑了一把糖,而滿屋子的粉紅泡泡中,坐在一旁沉默不語的安妮臉色卻是越來越難看。
她也不傻,不是沒發現本森上尉一進門,瑪格麗特的表現和平日完全不一樣。
光彩照人、性格開朗的長姐,什么時候有說話磕磕巴巴的時候?她喜歡上尉!
但——
瑪格麗特早就訂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