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卷在朱元璋面前徐徐展開。
沒有設色,只有炭筆勾勒出的線條。
可那線條,卻將一個年輕人的面容刻畫得入木三分。
那畫師在極度的恐懼與壓力下,反而激發出畢生所學,捕捉到神韻。
朱元璋的視線落在畫上的一瞬間,他高大佝僂的身軀,不受控制地抖一下。
那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從骨髓深處蔓延開的,劇烈的戰栗。
他臉上的威嚴與冷酷,全部失去,反而是一個普通的老人。
是那雙眼。
那道眉。
寧靜,溫和,帶著一絲天生的悲憫。
這分明就是他早逝的兒媳,懿文太子妃常氏的模樣!
可再往下看,那鼻梁的挺直,那下頜的輪廓,卻又帶著他最引以為傲的兒子,太子朱標的影子。
朱元璋的手開始抖。
那只搭在龍椅扶手上的手,因為用力,粗大的關節處一片緊繃。
“這……這……”
“陛下!陛下您……”劉公公被皇帝的樣子嚇得臉都白,連忙上前想扶住御座。
朱元璋卻一把將他推開,踉蹌著從御座上站起,幾乎是撲到畫卷前。
他的手懸在半空,想去觸碰畫上的人,卻又不敢。
“常氏……”他的聲音嘶啞。
“標兒……”
跪在地上的蔣瓛,將皇帝的反應盡收眼底。
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藍玉為何對一個義子如此看重?
常氏是藍玉的外甥女!
他是把朱熊鷹當作是他外甥女留在這世上最后的念想!
這樁彌天大案的背后,竟然還藏著這樣的驚天秘聞。
朱元璋的手終于落下,指尖輕輕按在畫卷上。
他的手指,一寸寸撫過那張臉。
先是額頭,再是眉骨,最后停在那雙眼睛上。
“你……你怎么會……”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碎,最后幾乎不成言語。
整個奉天殿,寂靜得可怕。
劉公公跪在一旁,連呼吸都忘了。
蔣瓛低著頭,只覺得后頸的涼意一陣陣往上冒。
良久。
朱元璋突然直起身子。
他轉過身,那雙熬了一夜而通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劉公公。
“過來。”
劉公公連滾帶爬地湊上去。
“老奴在。”
“你看。”朱元璋的手指戳在畫卷上。
“仔細看。”
劉公公戰戰兢兢地抬起頭,當他的視線落在畫卷上時,整個人都僵住了。
太像了。
太子妃常氏的溫婉,太子朱標的清俊。
這兩個已經不在人世的人,竟然以這樣的方式,活生生地出現在一個逃犯的畫像上。
“老奴……老奴……”劉公公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你說,這是誰?”朱元璋的聲音很輕,卻讓劉公公渾身一抖。
“是……是……”
“說!”朱元璋一拍龍椅扶手,發出沉悶的巨響。
“是常氏!是太子妃娘娘!”劉公公的聲音都變調,
“可……可這……這是那個逃犯的畫像啊!”
朱元璋沒有回答。
他只是重新看向畫卷,那雙眼里翻涌著的情緒復雜到了極致。
有震驚,有懷疑,有不敢相信。
還有一種……希望。
一種微弱到幾乎要被他自己親手掐滅,卻又死灰復燃的希望。
“蔣瓛。”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平靜。
這平靜,讓剛從鬼門關回來的蔣瓛,心臟又一次提到嗓子眼。
“臣在。”
“這幅畫,準不準?”
“回陛下,是北鎮撫司最好的畫師,根據所有見過朱熊鷹的獄卒、雜役的口述,現場繪制。”蔣瓛的額頭抵著地磚,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晰無比,
“為確保準確,臣讓所有人都過了目,所有人都說,就是他。”
朱元璋又沉默了,只是用手指摩挲著畫中人的眉眼。
片刻后,他才再次開口:“你親眼見過他?”
“見過。”
“何時?”
“藍玉案發時,臣親自去藍玉府邸抓人。他就在府里。”
朱元璋的呼吸明顯粗重起來。
“你當時,就沒覺得他像誰?”
蔣瓛的心臟重重一撞。
他知道,這是最后一道考驗。
“臣……臣當時只覺得,此人身陷囹圄,卻無半分慌亂,氣質與府中其他人截然不同。”他斟酌著詞句,
“直到今日臣奉命追查,回想起當時情景,才驚覺此人的眉眼,與……與已故的太子妃娘娘,有七分相似。”
朱元璋的身體又晃一下。
“常氏……標兒……”他喃喃自語,像是在對活人說話,又像是在對亡魂傾訴,
“咱一直覺得,允炆那孩子性子軟,像他娘家那邊的人……咱一直覺得,允炆的血脈里,缺了點東西……”
他走到畫卷前,彎下腰,枯瘦的手指再次落在畫卷上。
“可這個人……”
他沒有說下去。
但蔣瓛明白了。
陛下在那雙眼里,看到了他想看到的東西。
朱元璋直起身子,那張蒼老疲憊的臉上,表情重新變得冷硬。
“蔣瓛。”
“臣在!”
“找。”他的聲音沙啞,“把整座南京城給咱翻過來。”
他頓了一下,語氣急切起來。
“不,咱要活的!”
“不許傷他一根頭發!”
蔣瓛的頭埋得更低。
“臣……臣遵旨。”
“去!”朱元璋一揮手,
“咱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三天之內,咱要見到人!活生生的人!”
蔣瓛站起身,一言不發地后退,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奉天殿。
當晨曦的光芒照在他身上時,他才發覺,自己的后背,已經被冷汗徹底浸透。
這個逃犯,已經不再是一個逃犯。
他是皇帝心里,那點從墳墓里刨出來的,唯一的火星。
……
奉天殿內。
朱元璋看著蔣瓛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外,那股剛剛燃起的希望,又被巨大的不安所籠罩。
他太了解自己手下那幫鷹犬了。
為了完成任務,他們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一句“不許傷他一根頭發”,未必能約束住那些紅了眼的校尉。
萬一……萬一出了什么差池……
這個念頭讓他坐立不安。
他背著手,在空曠的大殿里來回踱步。
那張臉,一遍遍在他眼前浮現。
常氏的溫婉,標兒的清俊。
不會錯的。
可是,為什么?
為什么他會淪落到藍玉府上,成了個死囚?
標兒和常氏的孩子,怎么會……
一團亂麻,在他的腦子里越纏越緊。
他需要一個答案,一個能解開所有謎團的答案。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
“劉諾!”
“老奴在!”劉公公一溜小跑過來。
“去。”朱元璋的聲音低沉。
“把藍玉給咱帶來。”
劉公公的身體一僵,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天色。
天才剛剛亮,這個時候,從詔獄提審一個中午就要凌遲的謀逆重犯?
“陛下,這……這不合規矩……”
“規矩?”朱元璋冷笑一聲,那笑聲里全是殺氣,
“現在,咱的話,就是規矩!”
他走到御座前,不是坐下,而是用手撐著扶手,身體前傾,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劉公公。
“咱要親自問問他。”
“咱要問問他,這個朱熊鷹,到底是誰的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