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長長的睫毛,輕顫了一下。
只這一下。
朱元璋的呼吸,驟然停住。
整個偏殿里所有的聲音,無論是殿外隱約的棍擊聲,還是銅爐里炭火的嗶剝聲,都在這一刻消失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榻上那張蒼白的臉。
他看見,那雙緊閉的眼皮,又動了一下,掙扎著,像是被千斤重的東西壓著,艱難地,慢慢地,掀開一道縫隙。
一抹迷茫的、失焦的光,從那縫隙里透出來。
朱元璋的心,被這道光狠狠攥住。
朱熊鷹的意識,從一片混沌的濃霧中凝聚。
痛。
胸口的位置,每一次呼吸都帶起一陣遲鈍的、撕扯般的痛楚。
這痛感是如此真實,提醒著他剛剛經歷的一切。
很好。
朱熊鷹的內心,卻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身體的傷痛,是最好的偽裝。
一個真正從鬼門關爬回來的人,絕不可能精神抖擻。
他需要這份虛弱,來完成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場表演。
視野漸漸從模糊的色塊中凝聚。
先是明黃色的帳頂,繡著他叫不出名字的繁復龍紋。
緊接著,是一張布滿溝壑、蒼老的臉。
那張臉,離他很近。
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刻滿了殺伐與歲月。
那雙本應渾濁的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里面翻涌著他能讀懂的激動、狂喜,還有一種……他需要利用的,名為“親情”的悲傷。
洪武大帝,朱元璋。
賭對了。
朱熊鷹的心臟在胸腔里沉穩地跳動。
從金魚巷內衛出現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的“身份編輯器”已經生效。
現在,是驗證成果,也是真正大戲開場的時刻。
“醒了……你醒了……”
朱元璋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他想伸手,去摸摸那張臉,可手抬到一半,又僵在空中,生怕驚擾了這失而復得的夢。
表演開始。
朱熊鷹的嘴唇動了動,他能感覺到干裂的嘴唇上傳來的刺痛,這讓他更容易擠出沙啞的音節。
“水……”
第一步,展示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建立一個純粹的、無害的“幸存者”形象。
“水!快拿水來!”朱元璋豁然轉身,對著殿門口的方向低吼。
守在門邊的劉諾一個激靈,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捧著早已備好的溫水進來。
朱元璋一把奪過,連勺子都顧不上用,就要把杯子往朱熊鷹嘴邊送。
他的手抖得厲害,杯里的水都灑了出來。
“陛下,使不得,讓老奴來……”劉諾嚇得魂飛魄散。
朱元璋卻充耳不聞,他用自己粗糙的手背擦掉灑出的水,笨拙地將朱熊鷹的頭扶起一點,把杯沿湊到他唇邊。
溫熱的水流進喉嚨,朱熊鷹立刻被嗆到,劇烈地咳嗽起來。
胸口的傷被牽動,他痛得額頭滲出冷汗。
這反應恰到好處,既真實,又能引發對方更強的保護欲。
“慢點,慢點喝……”朱元裝的聲音里全是慌亂,動作愈發輕柔。
幾口水下肚,朱熊鷹總算緩過一口氣。
他靠在軟枕上,是時候進入第二步了。
他推開了朱元璋的手,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再一次,平靜地看向眼前這個老人。
眼神里,必須是純粹的、不帶任何感情的審視。
像是在看一個全然陌生的,闖入自己世界的物件。
“你是誰?”
三個字,他控制著音量,輕飄飄的,卻精準地計算好了力道,足以像三把冰錐,狠狠扎進這位老皇帝的心窩。
果然,朱元璋臉上的所有表情都凝固了。
朱熊鷹的內心毫無波瀾,甚至還在冷靜地分析著對方的微表情。
從狂喜到僵硬,再到難以置信,完全在他預料之中。
一個期待了十幾年奇跡的祖父,等來的卻是孫子的全然陌生,這種打擊,才是瓦解他心理防線的開始。
“你……”朱元璋的嘴唇哆嗦著,“你說什么?”
朱熊鷹沒有回答。他繼續自己的表演,掙扎著,想要坐起來。
劇痛從胸口傳來,讓他悶哼一聲,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這是真實的痛楚,他只需順勢而為。
一只大手,及時而有力地扶住了他的后背。
“別動!傷還沒好!”朱元璋的聲音急切。
就是現在!
朱熊鷹的身體,在那只手碰觸到自己皮膚的瞬間,猛地一僵,然后像是被燙到一樣,奮力掙開。
“別碰我。”
他的聲音依舊虛弱,但那股抗拒的意味,清晰得像根針。
這一招,叫“創傷應激”。
一個經歷過追殺和重傷的人,對任何肢體接觸都會下意識地抗拒。
這比任何語言都更能說明他“不正常”。
朱元璋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
他看著那雙寫滿警惕和疏離的眼睛,那不是對爺爺的孺慕,也不是對皇帝的敬畏,那是一種受驚的野獸,對所有靠近的生物都抱持的敵意。
這些年,這孩子到底都經歷了什么?
一股無法言喻的劇痛,混雜著滔天的怒火和無盡的自責,沖垮了朱元璋所有的理智。
他眼眶一熱:“是咱的錯……都是咱的錯……”
朱熊鷹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遮住了所有的情緒。
成了。
他已經不把自己當皇帝,而是當成一個犯了錯的爺爺了。
他配合著做出疲憊不堪的樣子,身體的傷是真的,精神的疲憊是演的,這樣真假摻雜,無人能辨。
他再次開口,聲音輕得像夢囈,卻是送上最后一擊。
“要殺就殺。”
“我……很累。”
這一句話,像是一柄無形的攻城巨錘,轟然一聲,將朱元璋心中最后一道防線徹底砸得粉碎。
殺你?
累?
他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嫡長孫,他以為早已不在人世,日夜錐心刺骨思念的大孫子,現在躺在他面前,對他說,要殺就殺,他累了。
“混賬話!”
朱元璋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奪眶而出。
他一把抓住朱熊鷹的手,那只殺人如麻、寫過無數圣旨的手,此刻抖得不成樣子。
“誰敢殺你!咱要他的命!咱要他全家的命!”
他死死盯著朱熊鷹的眼睛,試圖從那片他親手營造的空洞茫然里,找到一絲一毫熟悉的光。
“你不認得咱了?”
“雄英,你看看咱!你好好看看咱!”
老皇帝的聲音里,帶上了哀求。
他指著自己的臉,淚水縱橫。
“咱是你的皇爺爺啊!”
“你是雄英,朱雄英!是太子朱標的嫡長子!是咱的大孫子!”
“你屁股上那塊胎記,還是你皇奶奶給取的名字,叫‘大明’,應了咱大明的國號!”
一句句話,如同驚雷,在安靜的偏殿里炸響。
朱熊鷹的內心,在聽到這些臺詞時,只有兩個字: bingO。
系統生成的身份背景,正在被目標人物親口證實,完美實現了邏輯閉環。
他甚至不需要自己去“想起來”,朱元璋會把所有的一切,都“灌”進他這個空白的軀殼里。
他適時地表現出被巨大信息沖擊后的痛苦,身體出現一次極細微的顫動。
然后緩緩睜開眼,看著眼前這個淚流滿面的老人,眼神中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迷茫與掙扎。
朱元璋敏銳地捕捉到他眼神里的那一絲松動和痛苦,心中涌起巨大的狂喜。
“你想起來了?是不是?雄英,你想起什么了?”他湊得更近,緊張地看著朱熊鷹的每一個表情變化。
朱熊鷹張了張嘴,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他當然不能說。
現在,沉默和痛苦是最好的臺詞。
他說得越少,朱元璋腦補得就越多。
就在這死一般寂靜,連空氣都凝固的時刻。
殿外,傳來劉諾那尖細卻又壓抑著萬分焦急的通傳聲。
“陛下!”
“太子妃與皇太孫殿下……在殿外求見!”
朱熊鷹的心,輕輕一動。
太子妃?皇太孫?
呂氏和朱允炆……
他這個冒牌貨的“親娘”,和被他搶了位置的“正主”,一起來了。
這戲,才剛剛進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