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
連續三日的罷朝,讓這座大明權力的中樞,積蓄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
文武百官垂首肅立。
龍椅上的那道身影,已經許久沒有開口,只是用指節輕輕敲擊著龍椅扶手,那“嗒、嗒”的輕響,比任何呵斥都更讓人心頭發緊。
終于,兵部左侍郎齊泰站出來。
他手持玉圭,躬身,動作一絲不茍,聲音洪亮而平穩,傳遍大殿的每一個角落。
“臣,兵部左侍郎齊泰,恭賀陛下,賀喜大明!天佑我朝,尋回懿文太子嫡長血脈,此乃宗廟之幸,社稷之福!”
話音一落,黃子澄緊隨其后,他的聲音比齊泰更多幾分按捺不住的激昂。
“臣,太常寺卿黃子澄附議!吳王殿下流落民間十三載,歷經磨難,今朝歸宗,足見其天命所歸,非凡俗可比!臣等懇請陛下,為吳王殿下遍告天下,以安萬民之心!”
一唱一和。
黃子澄微微側頭,與齊泰交換一個幾不可見的眼神。
捧殺之計,正式開場。
朝班之中,數十名與東宮關系匪淺的官員,立刻齊刷刷地出列,跪倒一片。
“臣等附議!”
聲勢浩大,仿佛這真是滿朝文武共同的心聲。
武將那列,曹國公李景隆站低著頭,嘴角卻不自覺地撇一下,心里暗罵這群書呆子作死。
龍椅上的朱元璋,依舊敲著扶手,頻率不變。
他就那么靜靜地看著下方跪倒的一片,看著齊泰臉上恰到好處的恭謹,看著黃子澄眼底藏不住的得意。
一直等到殿內的回音徹底散去,方孝孺才站出來。
這位當朝的大儒,朱允炆的老師,此刻一臉的懇切與沉痛。
“陛下,”他一開口,就帶著一種為人師表的責任感,
“吳王殿下乃嫡長之尊,身系國本。然十三年光陰蹉跎,于學問一道,恐有缺失。此非殿下之過,乃我等為臣者之失職!”
他聲音愈發懇切:“為彌補這十三年之憾,為固我大明未來之基,老臣懇請陛下,即刻下旨,從翰林院、國子監,遴選當世大儒,為吳王殿下開經筵,日夜教導,以期早日追上允炆殿下之學識,不負陛下厚望!”
好一手“以退為進”。
好一個“不負厚望”。
這話聽上去,是為了新封的吳王好,是為了大明江山好。
但每一個字眼,都在暗示朱雄英學問不行,都在拿朱允炆做標桿,都在試圖將教育權,這個最關鍵的權力,牢牢抓在他們文官集團,抓在東宮黨羽的手里。
黃子澄理了理自己的袖口,仿佛已經準備好接受陛下的嘉許。
成了。
這番話,合情合理,大義凜然。
陛下沒有任何理由拒絕。
然而,那“嗒、嗒”的敲擊聲,停了。
朱元璋開口。
“方孝孺。”
“老臣在。”方孝孺心頭一跳,連忙躬身。
“咱問你,當年咱跟著郭子興起事的時候,是先讀的《論語》,還是先拿的刀?”
這個問題,讓整個大殿的文武大臣都陷入寂靜。
方孝孺直接愣在原地。
這怎么答?
說先拿刀,那是承認武力為尊,有違儒家教化。
說先讀書……他還沒膽子在洪武皇帝面前編造龍興往事。
朱元璋沒有等他回答。
老皇帝的視線,緩緩掃過殿下每一個人,最后停在方孝孺那張臉上。
“咱再問你,咱的江山,是靠筆桿子寫出來的,還是靠刀把子殺出來的?”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
一股寒氣,從所有文官的腳底板,直竄天靈蓋。
武將那列,幾個老將軍的腰桿卻是不自覺地挺直了些。
他們這才意識到,今天站在他們面前的,不是那個需要他們引經據典來輔佐的守成之君。
是那個從尸山血海里殺出來,一手締造大明的,洪武皇帝!
帶來華夏從黑暗中走向光明的奠基者!
“陛下……”方孝孺的嘴唇都在哆嗦,“治國平天下,當以仁義為本,禮法為先……”
“放屁!”
朱元璋猛地一拍龍椅扶手,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仁義?禮法?”老皇帝緩緩站起身,“咱的孫兒,在外面吃了十三年的苦,九死一生!你們跟他講仁義?”
“他連自己的名字都差點忘了,你們逼著他去跟允炆比學問?”
“你們這幫讀書人,讀來讀去,就把心肝都讀黑了!”
“咱告訴你們!”
“咱的孫子,不用你們教!”
“他要學的東西,咱親自來教!”
朱元璋往前走了兩步,站在丹陛之上,俯視著底下的所有人。
“咱要教他的第一件事,不是四書五經,不是子曰詩云!”
“是識圖!是兵法!是布陣!是如何領兵,如何殺人!”
“我朱家的子孫,必須先學會怎么握刀殺人,再去學怎么提筆治人!”
“這天下,是咱朱家的天下!不是你們這幫搖筆桿子的天下!”
這番話,在每一個文官的心頭上都懸著一把刀。
完了!
又要出現一個暴君,這是全部文官的心里話!
但是他們卻是絲毫不敢表現出來!
黃子澄只覺得天翻地覆,剛才的萬千算計,此刻都成一個笑話。
齊泰攏在袖中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攥成死死的拳頭,他沒有看皇帝,而是飛快地掃一眼武將隊列中幾位國公的反應。
而方孝孺,這位將儒家禮法奉為畢生信仰的大儒,只覺得天旋地轉。
“不可……萬萬不可啊陛下!”他發出一聲悲鳴,
“儲君乃國之根本,當以德化人,以仁治國……豈能……豈能以殺伐為先?此乃……此乃取亂之道啊!”
“取亂之道?”朱元璋發出一聲冷笑,重新坐回龍椅,
“允炆倒是仁厚,倒是天天抱著你的圣賢書。可結果呢?咱讓他監國,他連個奏本都看不明白!六部報上來的事,他處置得一塌糊涂!”
“咱這大明的江山,要是交到他手上,不出三年,就得被你們這幫文官給蛀空了!”
“退朝!”
朱元璋甩下兩個字,直接起身,看都不再看底下那群失魂落魄的大臣。
群臣還跪在原地,腦子里一片空白。
就在這時,太監尖細的唱喏聲,再次響起,。
“陛下旨意——”
“皇太孫朱允炆,天性仁厚,不宜俗務。著即日起,免其監國之權,收回協理六部之印信。安心于東宮,潛心讀書,無詔不得干預政事!”
“欽此——”
釜底抽薪!
這道旨意,比剛才那番話,還要狠一百倍!
“噗——”
方孝孺再也撐不住,他猛地仰起頭,一口鮮血噴出來,染紅身前的地面。
“老師!”
“希直兄!”
黃子澄和齊泰連忙上前扶住他,卻發現他已經雙目緊閉,人事不省。
整個東宮一派的官員,都僵在原地。
完了。一切都完了。
這場不死不休的仗,他們還沒真正出招,就已經輸得一敗涂地。
……
文華殿。
朱雄英站在窗前,手指輕輕拂過庭院里那棵老槐樹粗糙的樹皮。
他不是在看風景,而是在冷靜地復盤。
圣旨已經到了,吳王的印信和冠服,就擺在身后的桌案上。
那明黃的色彩,在他眼里,不是榮耀,而是一個巨大的靶心。
早朝上的風波,他不用聽也猜得到。
黃子澄那伙人不會善罷甘休,而朱元璋也絕不會容忍他們拿捏自己。
廢黜朱允炆的監國之權,是意料之中的結果。
但朱元璋那番“教殺人”的言論,卻讓朱雄英感到一絲寒意。
這位皇爺爺,不是在為他鋪路,而是在用最極端的方式,把他推到所有文官的對立面。
這是考驗,也是逼迫。
逼著他,只能沿著朱元璋畫好的那條路走下去。
沉重的腳步聲從身后傳來。
他沒有回頭。
“雄英。”
是朱元璋的聲音。
“皇爺爺。”朱雄英轉過身,臉上沒有喜悅,只有與年齡不符的平靜。
老皇帝走到他身邊,沒有提一句早朝上的風波,只是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向那棵老槐樹。祖孫二人,就這么靜靜地站著。
許久,朱元璋才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復雜情緒,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
“走。”
朱雄英的視線從老槐樹上收回,看向他。
朱元璋沒有看他,而是伸出那只布滿老繭、曾經執掌屠刀與權柄的手,輕輕抓住了朱雄英的手腕。
那手心,竟然有些潮濕。
“跟咱去個地方。”
老皇帝的聲音壓得很低。
“去看看……你奶奶當年,住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