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濤并不看好顧清澄。
黃濤:“你可知這天令書院,教的是圣賢書,考的是君子六藝,你一個殺手,算什么君子,彈過琴,學過禮嗎?”
顧清澄:“沒有。”
黃濤:“那退一步來說,天令書院篩選的是理解‘止戈’的學子,你上過戰場,入過朝堂嗎?”
顧清澄:“沒有。”
黃濤:“你的行李我已經打包好了,后天考完,你直接拎走滾蛋,不送。”
顧清澄不與他爭,抱著短劍出了門。
她助北霖帝王少年奪權的那些年,亦君亦臣,在御書房與皇帝的無數次策論推敲,讓她明白為臣之道的同時,也窺見了帝王權術的門檻。
天令書院的入門考錄,不過是君臣之道的基本線罷了。
換個身份,重來一遍,她要考慮的,反而是讓舒羽合理而出眾地進入書院,不引起宮中個別人的關注。
辰時,天令書院外,眾學子擠在書院門口,對著一門告示,議論紛紛。
顧清澄心下好奇,也試圖湊上前去讀告示,她身形瘦弱,并沒有擠到最前。
“今年怎么改規則了!”
有嗓門洪亮的學子率先讀出了信息。
“怎么改的?”
“今年不允許只考單科、兩科的學生了!”
“啊?什么意思!”
那大嗓門的學子通讀一遍,給眾人總結了一通:
“今年考書科樂科的學子,成績不單算了,必須得和射科御科一起算,四科取均數!”
有人拍手叫好,有人卻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他信息:
“那你的意思是,考射御兩科的,也得去考那書樂嘍?!”
“可不是嘛!”
那學子不忿道。
“那完了,我不欲與女子爭,我沒修書樂啊!”
“我也沒有!”
一時間群情激憤。
“都怪那些閨秀搞壞了風氣,書院出手制裁了。”
“就是,拿了單科魁首,不還得回去相夫教子嘛,非要來瞎胡鬧。”
“哎你這人,怎么說話呢!”
顧清澄遠遠地聽見了林艷書的聲音。
林艷書今天穿了一身南靖的騎裝,頭發束成麻花辮編在腦后,不添任何珠翠,只有耳畔的紅瑪瑙耳墜明媚晃眼,一看就是個鮮亮利落的小姑娘。
她現在哪里是小姑娘,只因昨日剛被男子們嘲笑過,今天伶牙俐齒得像個女斗士:
“你們怎么從來不說只考射和御的男子,現在有頭有臉的人家招護衛,哪個不看書院的射御成績?”
“本來就是考六科,就因為取四科成績,各位就只學四科,那兩科又如何,五十步笑百步嗎?”
“所以說,君子六藝,樣樣精通,才算真君子,我昨日,就見到過一位精通六藝的。”林艷書想起顧清澄說的話,不由得添油加醋地炫耀出來。
“我見過你,你是昨日那個包場茶棚的小娘子!”其中有一個學子認出了高調的林艷書,忍不住戳她痛處。
“又來了,說不過就踩人是吧?”林艷書一跺腳,突然大聲喊道,“舒羽,舒羽你人呢!”
隱在人群中的顧清澄一驚,懷里的劍差點掉下去。
“我的摯友舒羽,便是這次考錄里,精通六藝的人!”
——在林艷書面前裝逼果然有用,現在小姑娘的腦子里,舒羽的名號比任何家世都更擲地有聲。
人群順著林艷書的聲音開始四顧,顧傾城這張普通的臉,終于輕而易舉地被昨日茶棚里的學子認出。
“就是她啊!”
顧清澄邊上的學子大呼出聲,指著她笑道:“好大的口氣,原來是個布衣小娘子。”
林艷書卻充耳不聞,看到顧清澄便心中一喜,眾目睽睽之下向她跑來。
“我就知道你在!”
顧清澄也只是笑,仿佛邊上這些學子的嘲笑與她無關:“林小姐,要考試了。”
“我看這次來考錄的女學生也不少呢。”林艷書托著腮,“怎么她們就不發聲呢,明明那些男子也是一樣只考兩門,卻張狂的緊!”
顧清澄順勢望去,看到書院大門的邊緣,站著的都是背著琴、抱著書的女學生,她們同樣聽聞了男子們的嘲笑聲,卻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指節發白,生怕自己被卷入其中。
“她們不一樣,有勇氣走出閨閣,對她們中的大部分人來說,已非易事。”顧清澄想了想,對林艷書說。
林艷書歪著頭,似乎也想起了自己一路來北霖求學的不易,便也鄭重地點點頭:“可她們中的許多人,沒騎過馬,沒摸過箭呢。”
“那便借這場考錄,讓她們騎馬,射箭。”
林艷書豁然開朗:“我明白了,這也是書院的用意,只要書院起了頭,她們就有機會走出去!”
顧清澄點點頭,并沒有繼續和林艷書八卦,她沉默地聽著學子們的議論,靜待考錄開場。
舒羽的名字畢竟毫無名氣,諸君只嘲笑了一會,便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其他幾個大名鼎鼎的名號上:鎮北王世子賀珩,射御雙絕,禮部尚書公子戴鄂,知書達禮,竹覓樂坊的少東家蔡昭,樂器賬目無一不曉……
這幾位公子都是眾人心中的書院魁首有力競爭者,但他們的車輦早早地停在了考院內,諸生無緣相見。顧清澄卻早就在御書房讀過他們的資料——知己知彼,才能在這場考錄中合理勝出。
今日考的是書、樂兩門,顧清澄交了名牒,已然坐在考場內。
所謂君子六藝之書,便是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①,這次的題目只有寥寥幾個字,卻很直觀:
今有“止戈為武”之說,試從會意之邏輯,詳解其合理之處。
與往年的謄寫造字相比,今年考錄恰逢南北兩國劍拔弩張,故而考題更切時政,不僅考的是諸學子的書法水平,更考的是對“止戈為武”的批注與理解。
顧清澄坐在后排,她看了看題目,心中已有了然之意。
周圍許多學子卻發出了嘆息聲,再也未下過筆。
今日秋高氣爽,一排大雁飛過考場,消失在書院閣樓的云際。
書院最高的凌云閣內,兩名中年男子臨窗而望,身著青衣的是樂科教習駱聞,而另一位黑衣莊重的男子,是書科教習,亦是當今書院的總掌教,時懷瑾。
駱聞的眼光落在遠處的考院,不由道:“懷瑾兄,今年書院力推考試改革,學生們反對聲不少啊。”
時懷瑾卻沒有動容,只看著大雁消失在云際:“早就該改了。書院這些年盡是炫技沽名之輩,培養出的人才于南北時局毫無增益。可惜當年最拔尖的那幾個……”
他頓了頓,終究沒有說下去,從喉間發出一聲嘆息。
駱聞卻俯首一揖:“懷瑾兄為書院長遠計,從此次書科的題目可見一斑。”
時懷瑾微微欠身,卻將話題落在局勢上:“南靖三皇子死后,兩國邊境已歷三番小股交斗。”
“陛下的和親放歸之策雖已塵埃落定,卻也要等到明年了。”
“懷瑾兄的意思是,這和親并非上策?”青衣的駱聞凝重道,他二人身處書院高閣,俯視朝局,便討論得更加單刀直入。
“先來一個南靖的質子,如今又要送個公主過去。”時懷瑾神色微冷,“兩國安危皆系于一人命運之上,豈非兒戲?”
“當今陛下亦是書院學子,秉承昊天‘止戈’之志,這的確是兵不血刃的最好手段。”駱聞的語氣里帶了些無奈。
“急報上說,第三次交斗,北霖死傷二十余人,算上前兩次,已經快要逾百人了。”
“但南靖的大軍沒有動作,邊境的小沖突向來難以避免。”駱聞道。
時懷瑾卻冷笑:“和親放歸之策,定的是大局。但在想趁機在邊境渾水摸魚的,豈止一方的勢力?”
“今日十人,明日十人,人命關天,再放任不管,怨念成山,邊境恐怕等不到明年。”
“你是說,又會和十五年前一樣……”駱聞欲言又止,“但南靖五皇子的大軍,不會渡江。”
“質子江步月一旦回國,駱兄覺得,南靖還有何懼?他們祖上便是反對‘止戈’的派系。”
駱聞聽罷,鄭重道:“懷瑾兄今日讓諸學子討論‘止戈’的會意,難道是……質疑過往的信仰?”
“駱兄言重了。”時懷瑾將眼光放得長遠,“戰亂未止,平亂統一的大任,終將交到下一代的手中,駱兄不好奇,年輕一代眼中的‘止戈’是何模樣?”
……
考場里,顧清澄準備交卷。
書科于她來說,并不是她最擅長的。北霖年輕一代里,醉心書法的不在少數。
但她還是答完了。
書科之會意考校,并非科舉文章,要的便是言簡意賅,從而展現參考者書法之高深,以及字形會意理解之精妙。
顧清澄環顧了一周,見仍有人遲遲未下筆,猶豫了一下,還是第一個交了卷。
午后,時懷瑾翻開糊名的試卷,一張張瀏覽過去,考卷里盡是風格各異的行書與草書。字里行間對兵不血刃的權衡、利益交換的算計,都剖析得鞭辟入里,見解不可謂不深刻。
終于,他翻到了最后一張試卷。這張試卷是最早交上來的,篇幅也最短。
目光掃過,在題目下方僅有兩行行楷,對字形進行了簡要拆解,除此之外,整張試卷便空蕩蕩的,唯有四個大字,雄渾大氣,那筆畫似有千鈞之力,力透紙背,剛健正楷的字跡躍然紙上 ——
“以武止戈”。
時懷瑾呼吸一滯,不由得攥緊了試卷。
使命如山,他作為院長,背負得已經夠久了。
這四個字如雷貫耳,似利刃劃開他深埋心底、從未示人的野心,心潮翻涌,久久難平。
而顧清澄此時卻毫不知情。
只因她站在了,她最不擅長的,樂科考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