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澄從來沒有遭受過這么持久的精神折磨。
是的,書院修改考試規則之后,射御成績與書樂強行綁定,許多從未修習過樂理的大漢們,不得不傾情加入了樂科的考錄。
這樣的人,看起來還不少。
今天下午,一共有四把古琴被撥斷了弦,六根笛子吹破了膜,十五支曲子不在調上……最夸張的是,有位另辟蹊徑,決定表演跳舞的大漢,一個沒控制好力道,給邊上圍觀的倒霉蛋臉上結結實實來了一拳——
對,樂科要鬧人命了。
座上的教習駱聞,看著被擔架抬出去的學生,生平里第一次想把自己名字里的這個聞去掉。
這雙耳,寧愿今日不能聞。
偶爾有幾個抱著琴上來的女學生怯怯地坐在臺上,在場的眾人都會眼中一熱,給出最崇高的敬意。
真好聽啊……
《高山流水》的旋律響起,眾人紛紛閉目沉醉聆聽。清晨在書院門口,那股男女對立的戾氣,也在這絕妙的琴聲中悄然消弭。男考生們由衷地贊嘆,這些女學生樂藝之精湛,著實令人折服。
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如聽仙樂耳暫明。
連著上了幾位女學生,駱教習的臉上也終于恢復了一絲生意。今天的考試確實狀況百出,但無一人臨時退考,學生們都邁出了第一步,正如時總掌教所說,面對年輕一代的改革能順利推進,是書院之幸,以后會越來越好的。
他的眼光落到剩下的名冊上,接下來要上場的,就是竹覓樂坊的少東家,蔡昭。
駱聞的眼睛瞇起,他也很好奇,這位名滿京城的少東家,在此次考錄上,究竟能展現出多高的水準?
蔡昭上臺的時候,懷中抱的,竟是一把琵琶。
他生得俊朗,身長七尺,腰窄肩寬,琥珀色的瞳仁流轉著幾分異域的迷人。蔡昭略一行禮后坐下,如意紋的琴頭穩穩地抵在肩上,琵琶的柔美與他的俊朗之間竟有了一絲動人的平衡。
“我倒是第一次見男子彈琵琶。”林艷書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湊在顧清澄的耳邊,小聲地說。
她話音未落,蔡昭的手指已經撫上四弦,轉軸撥出兩聲清泠之音,緊接著,他左手指腹在弦上揉捻,音調散碎如珠落玉盤。
“是《琵琶行》!”林艷書輕呼道。
此時,他的手指在弦上穿梭如飛,考場間已是大弦嘈嘈如急雨,林艷書的呼吸屏住時,小弦切切揉進了她心底的私語。
忽而冰弦凝澀,他蹙眉收住泛音,琴弦悠悠發出余顫,弦聲漸急漸密,四指掠過絲弦,銀瓶乍破水漿迸的輪指驟然發力,鐵騎突出刀槍鳴的掃弦攝人心神。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一曲畢,他的鼻尖起了薄汗,方才的嘈嘈切切,都收歸于那柄安靜躺在他懷里的琵琶上,考場里悄然無聲。
“此時無聲勝有聲啊!好!”不知是哪位學子率先喝彩,眾人方才回過神來。
“好,真好啊。”顧清澄也由衷贊嘆道。
“喂,你好什么好,下一個是你啊!舒羽!”
林艷書小聲提醒。
壞了,還真是。
眾人剛從蔡昭的琵琶行中緩過神來時,便聽見了書吏報出了下一個名字:
舒羽。
“這名字我有印象,就是那個林小娘子在門口喊的,精通六藝的那位是吧!”有人竊竊私語道。
“對對對,就是她,好大的口氣……”
林艷書的眼神同情地落在顧清澄身上:“你要是排在那些大漢后面還有勝算,結果你前面是蔡昭。”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你打算怎么辦?”
顧清澄抱著劍上臺時,留給了林艷書輕飄飄的四個字:“不怎么辦。”
她還是昨日的那一身朱紅壓邊的黑色短打,朱紅發帶束起的高馬尾隨步調晃動,站在臺心時,身姿颯爽,英氣十足。
眾學子帶了幾分好奇地把目光落在她臉上,卻發現這張臉極為普通——沒有驚艷的五官,在人群中極易被忽視。
可她周身的獨特氣場,又讓人無法無視她的存在。
顧清澄將短劍收在臂側,向駱聞端正行禮:“學生舒羽,懇請先生允舒羽于考場舞劍司鼓。”
駱聞眉毛一挑,看著她挺拔的身形,倒有了幾分興致。
前有蔡昭彈琵琶,后有舒羽跳劍舞——怎么也比聽壯漢吹笛子來得強,他大手一揮,便是允了。
顧清澄持劍靜立,直到兩名考吏抬上了一臺三尺高的木腔犀牛皮大鼓,臺下再次響起了議論聲。
“好大的陣仗!我看這牛皮鼓她敲不響,但這牛皮卻是要被她吹破了。”
“就是就是……”
顧清澄斂容沉靜,世間萬物已與她無關。
劍穗輕晃無聲,她踏著青磚穩步至臺心,接過朱紅帛帶的鼓槌,沉心靜氣。
驟地紅帛飄起,鼓槌正中鼓心——
咚!
這一錘,敲在眾人心弦上,臺下聲息俱寂。
咚咚——咚咚咚!
十二記槌點漸次炸開,空氣微微發顫,聽眾的心跳聲隨著鼓聲漸響漸急,仿佛看見了南北邊境沉睡的戰鼓。
在眾人的心跳快要脫出胸膛之時,驀地,鼓聲戛然而止,恰似戰場短暫的休戰間隙。
“于鑠王師,遵養時晦——”清遠嘹亮的唱詞破開肅殺之氣,顧清澄弓步起勢,在鼓槌紅帛落下的剎那,反手拔劍。
“錚”的一聲,寒光如流星般出鞘,她步伐從容不迫,劍刃垂地,劃過青磚,金石碰撞,兵戈之聲乍起,宛如戰場上將領拔劍迎敵。
“時純熙矣,是用大介——”
駱聞的神情變得凝重,目光落在顧清澄身上,不肯離開。
臺下有人頂著強烈的壓力,小聲地問了一句:“這是什么唱詞?”
他的疑問倏地被凌冽的劍風吞沒,顧清澄手中短劍舞起的時候,冰冷的寒光被賜予了生命,闖入了所有人的識海里——這是邊境的戰場啊,戰場上揮舞的利刃,不斷切割著敵人的防線。
眾人的心被這行云流水的攻勢揪起,然而,劍影層疊卻逐漸慢了下來,這是……戰士要敗了嗎?
劍尖落地,發出“篤”的脆響,仿若將軍跪地,利刃刺入他畢生守護的土地。
世界只留下安靜的嘆息,顧清澄收了劍,卻抬起頭,眼底泛出了滿是侵略感的笑意。
“我龍受之,蹻蹻王之造——”
唱詞陡然高昂,紅帛也被高高揚起,毫無預兆的,是接踵而來的鼓聲。
“咚!咚!咚!”
這一次,節奏比之前更快,鼓點也更為有力,是戰場大軍上急促的馬蹄聲,是援軍!萬馬奔騰,每一下都重重地敲擊著人們的神經,鼓面在她的敲擊下劇烈震動,震擊聲要沖破這考場,擊垮聽眾的靈臺!
鼓聲不停,愈發急而密的鼓點將戰場緊迫推至**,她眼底的笑意也愈發濃烈,這一戰,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載用有嗣,實維爾公允師——”鼓聲再一次驟停的剎那,顧清澄手中的劍寒光奪目,縱橫捭闔,斬盡世間不平之事,她的手腕用力翻轉,星芒劃破天際,劍尖朝天,直刺蒼穹!這是將軍的強大與自信,劍光俯瞰戰場,金戈鐵馬間,對手將被踏平。
此戰必捷!鼓未鳴,她的身形翩若游龍,矯若驚鴻,像戰場上與敵人拼劍的勇士。
臺上劍花閃爍,如白日焰火,劍光照進她眼底笑意,劍意氣勢凌厲,侵略性極強,勢不可擋。
“我知道了!這是……”
“咚——咚——”
學子的驚呼聲淹沒在最后兩聲,沉重的鼓點中。
紅帛安然落下,一場激烈的戰爭落下帷幕,鼓點震顫減弱,似遠去的戰鼓余音。
一呼一吸間,顧清澄已然收劍入鞘,動作干凈利落。
短劍再次回到她懷中,劍穗安靜垂落,她微微欠身行禮,侵略感斂入劍鋒,神情謙遜自信。
至此,顧清澄的表演完美收官。
只有空氣里鼓點的余音,證明著方才表演的主宰地位。
四下鴉雀無聲。
“這是《大武》!這是《大武》啊!”
有學識淵博的學子,終于忍不住脫口而出。
林艷書的表情也帶著迷茫,好像剛從戰場里回過神來:“戰歌嗎……”
駱聞這才想起手邊茶涼,他抿了一口茶,從容起身,向來端莊的表情下,也壓抑了一絲驚喜:“《周禮·大司樂》,你曾看過?”
“學生不才,曾于夜闌人靜時捧讀《樂經》,得知周代所存六代之樂,即云門大卷、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①,后人亦將其釋為君子六藝中樂之正統。”顧清澄微微垂首,恭敬作答。
“這六套歌舞,如今大多已失傳,僅余《大韶》《大武》兩部留存于世。學生斗膽,對武王之豐功偉略心馳神往。”她稍作停頓,眼神中透著堅定與執著,“因而,遍閱群書,竭力拼湊這《大武·酌》的零星記載,試圖重現當年武王征戰之赫赫威名,聊表心中敬意。”
駱聞仰頭輕嘆,眉宇間愁容盡散,感慨道:“古樂正統式微,今仍有學子堅守,幸甚至哉!”
林艷書的眼里閃耀著崇拜的光芒,她沒想到,茶棚里那把架在她脖子上的普通短劍,能在眼前這少女手中迸發出如此奪目的光彩。
鼓聲劍影之間,魁首已不言而喻。
“學生不服!”
臺下卻有學子突然挑明:“明明是蔡昭的《琵琶行》更符合考院規矩。這舒羽的表演,既稱《大武》,何來止戈之意?”
顧清澄卻不看是臺下哪個人,只道:“武王伐紂時重殺伐,故曾有人評《武》盡美未盡善。“
她抱劍向駱聞再度施禮:“學生斗膽只取《酌》篇,論的是王承天命,故而執劍問天,將上天仁德化入武舞,取征伐時亦懷悲憫之意。”
“好一個以仁德化干戈之謬論!”那學子不依不饒,向駱聞長揖,言辭激烈,“請駱教習三思,書科考試剛問遍我等何為止戈,這舒羽便在樂科大興征伐,如此行徑,實乃與我等所尊崇的昊天傳承背道而馳,斷不可取!”
學子言畢,臺下諸生討論聲又起,舒羽的《大武》雖是樂道之正統,然而卻有違止戈之志,在書院考錄中大談兵戈,實在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顧清澄卻無暇與眾人再爭,她的喉間氣血翻攪——經脈斷絕后,她此番強行舞劍運氣,即便招式不過是虛有其表,可仍使得體內氣血逆行上涌,整個人眼前發黑,幾近昏厥。
“諸生安靜。”駱聞淡淡道,“最終成績,書院自有定奪。”
考試繼續進行,顧清澄走出考場,林艷書在后面追著,滿眼星星地圍著她轉:“舒羽舒羽,你真的要考滿六門嗎?”
顧清澄只是沖她笑笑,示意自己有事急著回家,饒是林艷書再興奮好奇,她也完全沒有回頭。
林艷書心想:討厭,不說話,裝高手。
但黃濤知道,顧清澄根本算不得什么高手。
他今天打開門的時候,顧清澄當著他的面,一口鮮血不受控制地破喉而出。
——殿下啊,小七考個樂科,丟了半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