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水,“一線天”峽谷。
酉水在此處被兩座陡峭的山崖夾逼,河道驟然收窄,水流變得湍急洶涌,聲如雷鳴。最窄處不過十余丈,仰頭只見一線天空,故得名“一線天”。此處是溯酉水進入武陵山區的咽喉要道。
東吳的船隊在此不得不將船速降了下來,二十余艘走舸排成一條長龍,小心翼翼地穿行在激流與礁石之間。為首一艘較大的走舸上,站著一名東吳軍侯,名叫孫朗,是孫氏遠支宗親,為人悍勇卻也驕橫。他手搭涼棚,觀察著兩側高聳入云、植被茂密的絕壁,眉頭微皺。
“軍侯,此地險峻,是否先派斥候上岸探查?”一名隊率建議道。
孫朗不耐地揮揮手:“探查什么?呂都督和陸將軍都說,那關羽殘部不過是一群驚弓之鳥,躲在山里茍延殘喘,最多有些蠻人土寇依附。我軍此來,一是探明其究竟盤踞何處,二是尋機剿滅其外出籌糧的小股部隊,振我軍威!如此絕壁,猿猴難攀,豈能伏兵?加速通過!”
他的判斷基于常理,卻不知面對的是一支被他視為“土寇”的軍隊,已經悄然將“群眾路線”和“因地制宜”發揮到了何種程度。
船隊繼續前行,剛剛通過最狹窄的江段,前方河道略寬,水流稍緩。孫朗剛松了口氣,忽然——
“咻——啪!”
一聲尖銳的唿哨從右側山崖中段響起,緊接著,一團明亮的火光在空中炸開,那是蠻人常用的信號火箭。
“有埋伏?!”孫朗一驚,立刻拔刀,“舉盾!戒備!”
然而,預想中的箭雨并未從兩側崖頂傾瀉而下。反而是在他們船隊剛剛經過的“一線天”最窄處上游,傳來了一陣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和巨大的落水聲。
“怎么回事?!”孫朗回頭望去,只見狹窄的河道水面下,突然升起了數根粗大的、被削尖了的巨木,它們被堅韌的藤纜連接,瞬間橫亙河道,形成了一道粗糙卻極為有效的攔江木障!同時,更多捆扎著石塊的原木被從兩岸推下,轟然砸入水中,進一步堵塞了航道。
退路被截斷了!
“不好!中計了!向前沖,沖過去!”孫朗反應不慢,立刻意識到伏兵是要將他們堵在這段相對寬闊卻又無處靠岸的河道中殲滅。他聲嘶力竭地命令船只向前猛沖。
就在此時,攻擊真正開始了。
攻擊并非來自頭頂,而是來自幾乎與水面平齊的、崖壁下方那些被藤蔓和灌木巧妙掩蓋的天然石穴和人工開鑿的淺洞!
“放!”
一聲渾厚的命令響起,是周倉。他此刻正蹲在一個離水面不過一丈多高的石穴里,這里視野開闊,正好能將下方河道盡收眼底。
“繃繃繃……”一陣密集卻不同于普通弓弦的悶響傳出。
數十支力道驚人的弩箭,從兩岸高低錯落的石穴、樹后、礁石縫隙中激射而出!這些弩并非制式軍弩,而是根據地工匠根據關岳指導,利用繳獲的東吳弩機和本地硬木改造的“伏波弩”,射程不如制式弩,但在這不足五十步的近距離,威力足以洞穿走舸單薄的船舷和士兵的皮甲!
“噗噗噗!”
“啊!”
箭矢入肉聲、木板碎裂聲、士兵的慘叫聲瞬間響成一片。好幾艘走舸上的吳軍士兵還沒看清敵人在哪,就被射翻落水。河水迅速被染紅。
“在那里!在石洞里!仰射!仰射還擊!”孫朗目眥欲裂,指揮士兵向兩側弩箭射來的方向盲目放箭。但吳軍慣用的弓弩在自下而上仰射時,威力大減,且石穴前的藤蔓和特意布置的草墊吸收了大部分箭矢,效果寥寥。
“第二波!火矢!”周倉的命令再次響起。
這次射出的箭矢,箭頭綁著浸滿松脂的麻布,已被點燃。目標不再是士兵,而是船只本身,特別是船帆和堆積的雜物。
“保護船帆!快潑水!”孫朗急得跳腳。幾艘走舸已經冒起了黑煙,吳軍陣腳大亂。
“第三隊!滾石!”關平的聲音在左側更高的崖壁上響起。
一些較小的石塊、乃至臨時燒制的陶罐(里面裝著碎石和少量硫磺,算是土地雷的雛形),被民兵們用撬棍推下,或直接用簡易拋石帶拋出。這些“彈藥”雖然準頭欠佳,但噼里啪啦砸在船上、人群中,造成的恐慌和混亂比直接殺傷更甚。
孫朗的座船也挨了一顆滾石,砸傷了兩個槳手,船身劇烈搖晃。他眼看麾下船只要么起火,要么被射得如同刺猬,士兵傷亡慘重,斗志全無,知道再不突圍必死無疑。
“棄船!跳水!向上游岸邊游!搶占灘頭!”孫朗嘶吼著,自己第一個扔掉佩刀,脫去礙事的甲胄,撲通一聲跳進湍急的酉水。部分親兵和會水的士兵也紛紛效仿,拼命向最近的一處勉強可立足的卵石灘游去。
然而,當他們驚魂未定、連滾帶爬地沖上那片不大的卵石灘,還沒來得及喘勻氣,四周的灌木叢和巨石后面,呼啦啦站起了上百人。
這些人裝束混雜,有穿赤旗軍新發號衣的,有穿著蠻人服飾的,甚至有普通農民打扮的。但他們手中都拿著武器——獵弓、梭鏢、柴刀、乃至削尖的竹矛。為首一人,正是土家族首領阿朵,她手持一柄彎刀,身邊站著幾十個剽悍的土家獵手。
“孫軍侯,此路不通。”阿朵用略帶口音的漢話冷冷道,眼中閃爍著復仇的快意,“你們東吳搶我鹽巴、掠我糧食時,可想到有今天?”
孫朗看著四周密密麻麻、眼神充滿恨意的面孔,又回頭望了一眼在河面上燃燒、沉沒的船隊,以及水中掙扎的部下,臉色慘白,終于明白自己面對的不是一股殘兵,而是一片憤怒的、被組織起來的山川和人民。他長嘆一聲,扔掉了手中最后一把匕首。
野人山,山口。
關岳帶著劉啟等人,站在一處高坡上,遙望著酉水方向已漸漸消散的煙柱。捷報剛剛傳來:俘獲東吳軍侯孫朗以下一百三十七人,擊沉、焚毀走舸十一艘,其余潰散。我方僅傷亡二十余人,多為輕傷。
劉啟親眼目睹了部分民兵從前線押送俘虜回來,也看到了百姓自發組織起來運送傷員、修補器械的場景。他心中的震撼無以復加,這與他讀過的任何兵書戰策記載的戰斗都不同。
“君侯,此戰……似乎并未動用太多主力?”劉啟忍不住問道。
關岳指了指正在山口忙碌的人群。士兵和百姓混在一起,有的在加固工事,有的在演練弩機操作,更有婦孺老人送來飯食熱水。“主力?他們就是主力。”關岳緩緩道,“你看到的,是‘主力軍’與‘地方軍’、‘民兵’的三結合,是軍隊與百姓的一體化。東吳派來的,是探路的爪子。我們砍掉這只爪子,用的不是青龍刀,而是這整座武陵山,是千千萬萬被發動起來、組織起來、武裝起來的百姓。”
他轉過身,看著劉啟,目光深邃:“劉先生,你帶來的‘名錄’是東風,可以助火勢蔓延。但真正的‘燎原之火’,其根基永遠在這里——”他指了指腳下的大地,又指了指那些滿臉汗水卻目光明亮的百姓。
“今日小勝,只是開始。呂蒙、陸遜不會善罷甘休。更大的風雨還在后頭。”關岳望向北方,語氣堅定,“而我們所要做的,就是讓這星星之火,在這荊南大地,燒得更旺,扎得更深。讓每一個來犯之敵,都像今日的孫朗一樣,陷進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
劉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那面“為百姓服務”的赤旗,正在山寨高處迎風飄揚,在夕陽映照下,紅得耀眼,紅得灼熱,仿佛真的要燃燒起來,照亮這亂世的沉沉黑夜。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關岳,也對著那面旗幟,鄭重地、心悅誠服地躬身一禮。他知道,自己選擇的這條路,或許充滿艱險,但方向,前所未有地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