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那扇漆黑、厚重、仿佛吸收了所有光線的木門,在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中,緩緩向內(nèi)洞開。沒有燭火,沒有天光,只有門后深不見底的、如同凝固墨汁般的黑暗,伴隨著一股陳腐、陰冷、混合著淡淡霉味與奇異香料的氣息,撲面而來。那嘶啞干澀的“癸字令”三字,便如同從九幽之下飄出,不帶絲毫人氣,只有一種無機質(zhì)的冰冷。
沈千凰的心跳在那一瞬間幾乎停滯,隨即又以更劇烈的節(jié)奏擂動起來,撞擊著疼痛不堪的胸腔。她下意識地按住懷中那枚非金非木、觸手冰涼的“癸”字令牌,令牌在此刻竟微微發(fā)燙,仿佛與門后的黑暗產(chǎn)生了某種共鳴。
沒有退路。也無需退路。
她深吸一口帶著濃郁陰濕氣息的冷空氣,壓下喉頭的腥甜和四肢百骸的叫囂,一步,踏入了那扇門。
身后的木門無聲無息地合攏,將她與外界最后一絲微光徹底隔絕。絕對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伸手不見五指,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仿佛踏入了一片虛無的死寂之地。唯有懷中“癸”字令的微熱,和腳下傳來的、微濕而堅硬的觸感,提醒她并非墜入虛空。
黑暗并未持續(xù)太久。約莫三息之后,一點幽綠色的光芒,自她前方約十步遠處幽幽亮起。那光并非燭火,也非夜明珠,更像是一團懸浮在半空、自行燃燒的冷焰,光芒慘淡,僅能照亮方圓數(shù)尺之地,映出一小段向下延伸的、粗糙石階的輪廓,以及石階兩側(cè)冰冷潮濕、生滿墨綠苔蘚的巖壁。冷焰無聲搖曳,將她的影子拉扯得扭曲變形,投在濕滑的壁上,如同蟄伏的鬼魅。
“持令,隨光行。莫問,莫看,莫聽。”那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仿佛貼著她的耳廓,又似乎從四面八方傳來,飄忽不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沈千凰沒有回應,只是握緊了令牌,目光低垂,盯著腳下被幽綠光芒照亮的那一小片石階,邁步向下走去。石階陡峭濕滑,布滿青苔,空氣中那股陳腐陰冷的氣息越來越濃,混合著一種更深的、仿佛沉淀了無數(shù)歲月的塵土與鐵銹的味道,以及一絲極淡的、若有若無的、類似檀香卻又更加清冷奇異的香氣。
向下,不斷向下。石階仿佛無窮無盡,盤旋著深入大地。除了她自己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呼吸聲,只有無處不在的、仿佛能滲透骨髓的寂靜與陰冷。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空間也仿佛被扭曲,只有那一點幽幽的綠光,固執(zhí)地在前方引路,如同指引亡魂的冥燈。
不知走了多久,也許是一炷香,也許是一個時辰。就在沈千凰感覺體內(nèi)的劇痛和虛弱即將再次淹沒神智時,前方豁然開朗。
石階到了盡頭。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約莫三丈見方的石室。石室四壁光滑,似是整塊青黑色巨石鑿成,不見斧鑿痕跡。室內(nèi)無桌無椅,空無一物,唯有正對入口的那面墻壁上,鑲嵌著一面巨大的、邊緣不規(guī)則、表面布滿細密龜裂的——銅鏡?
不,那不是普通的銅鏡。鏡面并非映照人影,而是一片混沌的、緩緩旋轉(zhuǎn)的深灰色漩渦,漩渦中心幽暗深邃,仿佛連通著未知的虛無。鏡框非金非木,是一種沈千凰從未見過的暗沉材質(zhì),上面鐫刻著密密麻麻、扭曲詭異的符文,那些符文在幽綠冷焰的映照下,仿佛擁有生命般微微蠕動,散發(fā)出令人心神悸動的波動。
而在銅鏡下方,石室的正中央,地面鐫刻著一個復雜的、直徑約一丈的陣法圖案。圖案以某種暗紅色的、仿佛干涸血液的材質(zhì)勾勒,線條繁復扭曲,中心是一個凹陷的、拳頭大小的孔洞。陣法外圍,按照某種玄奧的軌跡,擺放著七盞造型古樸、燈油如凝固黑血的青銅燈盞,燈芯靜靜地燃燒著,發(fā)出豆大的、幽藍色火焰,將整個石室映照得光怪陸離,更添幾分詭秘。
銅鏡之前,陣法之側(cè),靜靜佇立著一個人。
一個全身籠罩在寬大黑袍中的人。黑袍的材質(zhì)非布非絹,光滑如緞,卻又仿佛能吸收光線,使他與周圍的陰影幾乎融為一體。兜帽低垂,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線條冷硬、膚色蒼白如紙的下巴,和一雙薄唇。他站在那里,毫無聲息,仿佛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唯有那黑袍無風自動的微微起伏,顯示著這是一個活物。
“令牌。”黑袍人開口,聲音正是之前那嘶啞干澀的語調(diào),但此刻面對面,更添一種金屬摩擦般的質(zhì)感,冰冷得不帶絲毫情緒。
沈千凰默然上前兩步,在陣法邊緣停下,取出懷中的“癸”字令,雙手奉上。她沒有試圖去看清對方兜帽下的面容,也收斂了所有探查的靈覺——在此地,任何多余的舉動都可能招致不可測的后果。
黑袍人伸出同樣蒼白、手指修長得過分的手,接過了令牌。他的手指觸碰到令牌的剎那,那“癸”字令上微不可察地閃過一抹暗沉的光澤。黑袍人將令牌貼近自己胸前,仿佛在感知什么,片刻后,微微頷首。
“癸字三七,驗明無誤。”他淡淡道,隨手將令牌遞還給沈千凰,動作隨意得像扔掉一件垃圾,“你帶來的情報,星主已閱。價值尚可,故予你喘息之機,并以此陣助你暫穩(wěn)傷勢,壓制毒性。然此非長久之計,十日之期,并非寬限,而是最后時限。十日之內(nèi),若無法完成后續(xù)指令,或提供等值情報,‘癸’令反噬,身魂俱滅。”
他的話語平靜無波,卻字字如冰錐,刺入沈千凰心底。十日!只有十日!而這所謂的“助你暫穩(wěn)傷勢,壓制毒性”,恐怕也絕非毫無代價的仁慈。
“晚輩明白。”沈千凰低頭,聲音嘶啞卻平穩(wěn),“敢問前輩,后續(xù)指令為何?又如何以此陣……助我?”
黑袍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抬起蒼白的手指,凌空一點。
嗡——
地面那暗紅色的陣法驟然亮起!暗紅的光芒如同蘇醒的毒蛇,沿著繁復的線條急速流淌,瞬間充滿了整個圖案。七盞青銅燈盞上的幽藍火焰猛地竄高尺許,光芒大盛,將石室映照得一片幽藍。同時,那面巨大的、布滿裂紋的銅鏡,鏡面中央的灰色漩渦旋轉(zhuǎn)速度驟然加快,發(fā)出低沉如同嗚咽般的轟鳴聲。
一股難以形容的龐大吸力,驟然從陣法中心那凹陷的孔洞中傳來!這吸力并非針對**,而是直接作用于神魂、作用于她體內(nèi)那狂暴沖突的劇毒與異力!
沈千凰悶哼一聲,身不由己地被這股力量拉扯,踉蹌著踏入陣法中心。甫一踏入,腳下暗紅紋路光芒更盛,仿佛活了過來,如同無數(shù)冰冷滑膩的觸手,纏繞上她的腳踝,并迅速向上蔓延!與此同時,七盞燈盞的幽藍火焰分出七道細若發(fā)絲、卻凝練如實質(zhì)的藍色火線,激射而來,精準地沒入她周身七大要穴——百會、膻中、氣海、以及雙手勞宮、雙足涌泉!
“呃啊——!”
難以言喻的劇痛瞬間席卷全身!那并非肉身的痛楚,而是直接作用于魂魄、作用于生命本源的撕裂與灼燒之感!仿佛有七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她的神魂核心,將她最本質(zhì)的存在“釘”在了這座詭異的陣法之上!與此同時,腳下那暗紅紋路化作的“觸手”,瘋狂地抽取著她體內(nèi)那混亂暴走的三股劇毒之力——赤紅的毀滅,幽藍的陰寒,灰黑的死寂——如同貪婪的饕餮,欲要將其強行剝離、吞噬!
不!不是吞噬!是在“引導”、“分流”、“鎮(zhèn)壓”!
沈千凰在極致的痛苦中,靈臺卻驟然閃過一線清明。她“看”到,那七道幽藍火線,并非在破壞,而是如同七條冰冷堅固的“鎖鏈”,死死鎖住了她體內(nèi)那三股狂暴力量沖突最激烈的核心節(jié)點,強行將其“固定”、“隔離”!而腳下陣法傳來的吸力,則在以一種極其霸道、粗暴的方式,將那些逸散、沖突的毒性余波,強行“抽離”出她的身體,注入陣法之中,再通過那些暗紅紋路,導向四周的巖壁、地面,乃至……那面詭異的銅鏡?
銅鏡表面的灰色漩渦旋轉(zhuǎn)得更急了,隱隱傳來低沉的嗡鳴,仿佛在“消化”這些被強行灌注進來的、充滿毀滅與死寂氣息的“養(yǎng)料”。
痛苦達到了頂點,沈千凰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要被撕成碎片,身體如同被放在烈焰與寒冰中反復炙烤、凍結(jié)。但她死死咬住牙關,沒有慘叫出聲,眼中反而迸發(fā)出一種近乎瘋狂的執(zhí)拗。她不再抗拒,反而主動引導著殘存的心神,去“配合”那七道幽藍火線的“鎖定”,去“疏導”腳下陣法的“抽離”!
既然無法驅(qū)逐,無法煉化,那便借這外力,行險一搏!將這體內(nèi)肆虐的毒力,視作燃料,視作籌碼,借這詭異陣法之力,強行將其“梳理”、“歸束”,哪怕過程如同刮骨剔髓!
“咦?”一直如同雕像般的黑袍人,似乎發(fā)出了一聲極輕的、幾乎微不可察的詫異鼻音。兜帽下的陰影似乎微微動了一下,仿佛在“看”著陣法中那具因痛苦而劇烈顫抖、卻始終沒有崩潰、反而隱隱透出一股不屈意志的單薄身影。
過程持續(xù)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卻仿佛經(jīng)歷了幾個世紀。當陣法光芒逐漸黯淡,七道幽藍火線緩緩收回,腳下暗紅紋路也重歸平靜時,沈千凰如同從水中撈出,渾身濕透,臉色慘白如鬼,幾乎虛脫倒地,全靠一股意志強撐著沒有倒下。
但,體內(nèi)那原本狂暴沖突、隨時可能將她撕碎的三角平衡,竟然……奇跡般地“穩(wěn)固”了下來!并非治愈,也非驅(qū)散,而是被一種外來的、冰冷而強大的力量,強行“禁錮”、“壓縮”在了心脈、丹田、左肩等幾處關鍵竅穴之內(nèi)!沖突依舊存在,痛苦依舊如影隨形,但卻被套上了一層無形的“枷鎖”,變得“有序”而“緩慢”!仿佛沸騰的油鍋被蓋上了沉重的石板,雖然內(nèi)部依舊滾燙,卻暫時不會迸濺出來傷人。
更讓她震驚的是,一直沉寂、布滿裂痕的鳳紋玉佩,在這番“刮骨療毒”般的痛苦洗禮中,似乎也受到了某種刺激,核心處那點微弱的搏動,竟然……強勁了一絲?雖然依舊微弱,卻如同風中殘燭,燃起了一絲稍顯明亮的火星。
這陣法,竟有如此奇效?!不,不對!沈千凰敏銳地察覺到,這“穩(wěn)固”與“壓制”的背后,隱藏著巨大的代價和更深的兇險。那七道幽藍火線,并非消失,而是如同七枚冰冷的“釘子”,深深烙印在了她的神魂與要穴之中,與那陣法、乃至這銅鏡后的存在,產(chǎn)生了某種難以割裂的“聯(lián)系”!而那被抽離、導入銅鏡的毒性余波,更像是一種“獻祭”或“交換”!
“癸字令,已成‘錨點’。”黑袍人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此陣之力,可助你鎮(zhèn)壓體內(nèi)異力十日。十日后,陣法之力消散,‘錨點’反噬,毒性將百倍爆發(fā),瞬息斃命。若欲續(xù)命,需完成后續(xù)指令,或獻上等值之物,換取下一次‘鎮(zhèn)壓’。”
果然!沈千凰心中冰冷。十日之期,不僅是任務時限,更是她的索命倒計時!這所謂的“幫助”,實則是更惡毒的枷鎖與控制!
“后續(xù)指令。”黑袍人不再看她,仿佛她已是一件完成初步處理的工具,轉(zhuǎn)向那面緩緩停止旋轉(zhuǎn)、恢復混沌的銅鏡,蒼白的手指在空中虛劃,一道道幽光符文憑空生成,沒入鏡面。
銅鏡表面的灰色漩渦再次波動,漸漸浮現(xiàn)出一行行扭曲的、仿佛用陰影書寫的字跡:
“一、查明太子蕭景琰近日頻繁接觸之南疆邪修‘鳩婆婆’行蹤、目的及落腳點。此人精擅蠱毒、巫咒,與幽冥宗往來甚密,疑為‘血祭’關鍵。限時五日。”
“二、取得‘鳩婆婆’隨身所攜之‘子母同心蠱’母蠱一只,或可追蹤子蠱、感應母蠱氣息之器物。限時七日。”
“三、探明慈云庵住持靜凡師太真實立場及近日動向。靜塵之死,靜凡必知內(nèi)情,其態(tài)度曖昧,或為變數(shù)。限時九日。”
“四、十日后,子時,攜‘鳩婆婆’相關信息及‘子母同心蠱’線索,至此復命。逾期或未能完成,‘錨點’反噬,身死道消。”
字跡在鏡面停留了約十息,隨即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蕩漾消失,重歸混沌。
沈千凰默默記下,心頭沉重如山。這三個任務,一個比一個兇險。南疆邪修“鳩婆婆”,能與幽冥宗勾結(jié),其危險程度可想而知;取得其貼身蠱蟲,無異于虎口拔牙;探查靜凡師太,更是直接觸及慈云庵乃至太子府的核心隱秘!時限又如此緊迫!
“此三事,皆為‘鑰匙’碎片所在漩渦之關鍵節(jié)點。查明,方可窺見棋局一隅。”黑袍人淡淡道,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此外,星主另有口諭:汝體內(nèi)‘同源雙歿’之毒,與‘墟核’碎片之力糾纏已深,尋常之法不可解。或可尋‘至陽至烈’或‘至陰至寒’之天地奇物,以毒攻毒,強行煉化。然此法兇險,九死一生。或,尋得下毒之人,取得完整解藥。此二途,汝可自擇。”
沈千凰沉默。至陽至烈或至陰至寒的天地奇物?談何容易!而下毒之人——蕭景琰和沈千柔,更不可能給她解藥。這幾乎是一條死路。但黑袍人(或者說其背后的星主)特意提及,是暗示,還是……某種考驗?
“晚輩……記下了。”她嘶啞道。
黑袍人不再多言,仿佛已完成任務。他袖袍微微一拂。
沈千凰只覺眼前一花,周遭景物飛速倒退、扭曲。下一刻,她已置身于那條來時陰冷潮濕的階梯入口處,身后是那扇緊閉的漆黑木門,面前是寂靜無人的棺材鋪后巷。夜風穿過巷子,帶著深秋的寒意,吹在她被冷汗浸透的衣衫上,激起一陣戰(zhàn)栗。
懷中,“癸”字令依舊冰涼,但沈千凰卻能清晰地感覺到,令牌深處,似乎多了點什么——一個冰冷的、如同附骨之疽的“標記”,與那石室中的陣法、銅鏡,乃至那深不可測的“星主”,產(chǎn)生了某種無形的聯(lián)系。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