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枚下品靈石,沈千凰沒有立刻使用,而是連同之前積攢的,一并仔細收好。這是“封口費”,也是警示。張管事用這幾枚靈石,劃下了一道無形的線:舊賬之事,到此為止,你知我知,莫要再提。她收下,便是默認了這條線。
但有些痕跡,一旦留下,便難以徹底抹去。沈千凰腦中,那本泛黃賬冊上模糊的數字,那枚“甲戌、三七”的銀戒,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雖漸平息,石子卻沉在了水底。她不會主動去觸碰,但也不會忘記。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表面的平靜。庫房的活計依舊瑣碎,藥圃的地脈藤仍在緩慢生長,對枯樹根的“溫養”與“生機厚土流”的滴注,也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沈清瑤那邊再無消息,春桃也未再出現,仿佛那日送來的“重謝”與“承諾”,只是湖面偶然掠過的飛鳥影子,了無痕跡。沈千凰樂得清靜,正好將全部心神,投入到自身的積累與對那幾件“塵封之物”的深入探究上。
靈石與益氣丸的輔助下,靈源的成長速度明顯加快。丹田內那點微光,如今已凝實如米粒大小,光芒雖不耀眼,卻穩定而堅韌,自發吸納靈氣的范圍已擴展至周身三丈,效率提升了數倍。更重要的是,胸口下方那片區域的“淤塞”感,在持續不斷的、內外交加的“溫養”與沖擊下,已薄得如同一層浸透了水的宣紙,仿佛隨時能被一口氣吹破。但沈千凰依舊按捺著沖動,她要將基礎打得無比牢固,確保突破時水到渠成,萬無一失。
對“回響石”的研究,也有了細微的進展。在無數次嘗試以不同頻率、不同狀態的精神力“撫摸”那些雜亂劃痕后,她偶然發現,當自己進入一種極度疲憊、近乎空靈、放棄所有“解讀”意圖的狀態時,石片內部傳來的那種“回響”感,反而會清晰一絲。那感覺,并非文字或圖像,更像是一種……情緒的碎片,或是一段扭曲的、失去載體的“波動”印記。極其微弱,斷斷續續,充滿了滄桑、混亂,甚至帶著一絲絕望與不甘。她無法理解其內容,卻能感受到那其中蘊含的、跨越漫長時光的沉重“情緒”。這讓她更加確信,這石片絕不普通,其來歷恐怕遠超她目前的認知范疇。她將其小心存放,只在精神極度疲憊、又極度寧靜時,才取出“感受”片刻,將其作為一種特殊的、磨礪精神感知與承受能力的“工具”。
而最大的驚喜,來自那截枯樹根。
在持續了近兩個月的、以稀釋“生機厚土流”與自身靈源生機波動交替“溫養”下,枯樹根內部那層“硬殼”的軟化,終于在某個寂靜的深夜,達到了一個臨界點。
那夜,沈千凰如常結束修煉,心神沉浸在一種圓滿寧和的狀態中。她取出枯樹根,置于掌心,習慣性地將靈源調整到最溫和、最充滿生機的波動頻率,緩緩包裹上去。同時,指尖凝聚出一滴比往日更精純些的“生機厚土流”,滴落在樹根一處看似最干枯的裂痕上。
液體滲入,了無痕跡。沈千凰不以為意,正準備如常收功。然而,就在她準備撤去精神力連接的剎那——
“咔。”
一聲極其輕微、輕微到幾乎以為是幻聽的、仿佛冰層乍裂的細響,自枯樹根內部傳來。
沈千凰心神劇震,瞬間屏住呼吸,所有感知凝聚到極致。
不是錯覺!
在精神力的“內視”下,那層包裹著核心生機的、堅硬無比的“殼”,在承受了不知多少次溫和“叩擊”后,終于在某一點上,出現了一道發絲般細微的裂痕!裂痕極短,極淺,但確確實實存在!而透過這道微不可察的裂縫,一股比之前清晰、濃郁了數倍的、古老、滄桑、卻又充滿頑強生命力的氣息,如同被囚禁了萬古的種子終于嗅到了第一縷春風,悄然滲透了出來!
這股氣息與沈千凰的靈源生機波動甫一接觸,便產生了強烈的共鳴!枯樹根內部那微弱但穩定的“脈動”,驟然加速,變得有力,仿佛一顆沉寂了無數歲月的心臟,開始了緩慢而堅定的復蘇搏動!而沈千凰的靈源,也在這股古老生機的牽引下,搏動得更加沉穩、深厚,仿佛得到了某種來自生命本源深處的滋養與呼應。
更讓她震驚的是,隨著這股古老生機的滲出,枯樹根本體,那干枯皸裂的表皮,竟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了一層極其淡薄、卻真實存在的、宛如最上等古玉般的溫潤光澤!雖然依舊干枯,但那死寂的灰褐色中,隱隱透出了一絲內斂的生機,仿佛枯木逢春前,那最深沉的醞釀。
成功了!雖然僅僅是一道細微的裂痕,雖然復蘇的過程可能依舊漫長,但“殼”破了!生命的通道,打開了!
沈千凰強壓下心中的狂喜,小心翼翼地將精神力收攏,不敢有絲毫驚擾。她停止了“生機厚土流”的滴注,只以最溫和的靈源波動,如同呵護初生嬰兒般,輕輕包裹著那道裂痕,感受著其中緩慢但堅定涌出的古老生機。這生機與她的靈源彼此滋養,循環往復,竟形成了一種微妙的、雙向的增益。
枯樹根在吸收她的生機溫養,而她,似乎也能從這古老生機中,汲取到一絲難以言喻的、關于生命堅韌與歲月沉淀的“意蘊”。這“意蘊”無法直接增加靈力,卻讓她的心神更加沉靜,靈源更加凝實,對天地間生機的感知,也仿佛敏銳了一絲。
“這枯樹根……恐怕來歷非凡。”沈千凰心中篤定。能擁有如此頑強生命力,被封存不知多少歲月后,仍能因她這微末的生機灌溉而出現復蘇跡象,其原身絕非凡品。即便不是傳說中的天地靈根,也必定是某種極為罕見、生命力極度頑強的古木遺蛻。其價值,恐怕遠超那柄兇戾斷劍與神秘的“回響石”。
她將枯樹根重新用軟布包好,珍而重之地收入懷中貼近心口的位置。以此處靈源生機溫養,效果最佳。此后,她每日修煉,都會分出一縷最精純的生機波動,持續溫養這道裂痕,不急不躁,只求穩中求進。
枯樹根的初步“破殼”,給她帶來了巨大的信心,也讓她對自身這條“另類”的修煉之路,有了更深的期待。然而,福兮禍所伏,平靜的水面下,暗流從未停歇。
這日,她正在庫房清點一批新到的、據說來自南方某處小秘境的、品相特殊的“霧隱花”。此花是煉制幾種中階丹藥的輔材,價值不菲,入庫驗收需格外仔細。張管事親自在一旁監督,神色嚴肅。
忽然,庫房外傳來一陣喧嘩,夾雜著呵斥與哭喊聲。沈千凰手中動作微頓,抬眼望去。只見幾名穿著內院執法隊服飾的護衛,押著一個五花大綁、鼻青臉腫的中年仆役,正朝庫房這邊走來。那仆役沈千凰認得,是負責西邊庫區一處小型靈米倉的管事,姓李,平日里看起來也算老實巴交。
“張管事何在?”為首一名面容冷峻的護衛隊長揚聲喝道。
張管事臉色一變,連忙迎上去,拱手道:“趙隊長,何事勞您大駕?這位是……”
“李貴,你庫房的人。”趙隊長冷聲道,將一份賬簿摔在張管事面前,“經查,西三倉靈米入庫記錄與出庫核對不符,三年內短缺上等靈米共計一百二十七石!人贓并獲,庫房記錄與實物清點相差巨大,李貴已招認,是他勾結外賊,盜賣靈米,中飽私囊!現奉內刑堂之命,查封西三倉,一應賬目、人員,皆需嚴查!張管事,你是庫房副總管,此事,你脫不了干系!”
話音落下,滿庫皆驚。靈米是修士日常修煉、乃至低階仆役口糧的重要資源,盜賣上百石,絕非小事!張管事額頭瞬間見汗,連聲道:“趙隊長明鑒!李某雖是卑職下屬,但各倉出入皆有定例,賬目每月核對,卑職實在不知他竟如此膽大包天!賬目……賬目在此,請隊長查驗!”他慌忙示意手下搬來相關賬冊。
趙隊長冷哼一聲,揮手讓人接過賬冊,又掃視一眼庫房內噤若寒蟬的眾人,目光在低頭忙碌、仿佛事不關己的沈千凰身上略一停留,又移開,厲聲道:“所有經手過西三倉賬目、物資之人,今日起不得離府,隨時聽候傳喚!庫房一應事務,暫由內刑堂派人接管復核!張管事,你也隨我去一趟內刑堂,說清楚!”
張管事面如土色,連連稱是,被兩名護衛“請”了出去。庫房內頓時一片死寂,隨后嗡嗡的議論聲四起。誰也沒想到,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的李管事,竟敢盜賣如此巨量的靈米!更沒想到,內刑堂會突然發難,直接抓人封倉!
沈千凰心臟微微收緊,但手中清點霧隱花的動作依舊平穩,只是速度更慢,更仔細。李貴盜賣靈米?她對此人了解不多,但印象中并非膽大妄為之輩。三年,一百二十七石上等靈米,這不是小數目,憑他一個倉管,能瞞天過海這么久?賬目每月核對……張管事剛才的反應,是純粹的震驚與撇清,還是……
她忽然想起那堆“積年舊賬”中,關于丙午年靈谷的那筆糊涂賬。同樣是糧食,同樣是巨大的、無合理憑證的缺口,只是時間更久遠,數額更大。兩者之間,是否有某種關聯?是類似的手段?還是……李貴只是被推出來的替罪羊?內刑堂此時突然發難,是例行巡查發現了端倪,還是……有人要借題發揮,清洗庫房?
思緒紛亂,但她面上絲毫不顯。內刑堂接管,意味著接下來庫房會面臨嚴厲的核查。她經手過的賬目不多,且都是近期、清晰可查的雜項,應該問題不大。但張管事被帶走問話,他經手的那些“陳年舊賬”……會不會被翻出來?那些賬目,她“整理”過,也留下了“存疑”的記錄。雖然她將自己摘得還算干凈,但若深究起來,難保不會引火燒身。
更重要的是,那枚“甲戌、三七”的銀戒指,還在她身上。張管事將此物交給她,究竟是何用意?僅僅是試探?還是……萬一事發,此物會成為指向她的“證據”?
她必須立刻做出反應。
沈千凰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最后一株霧隱花清點完畢,登記造冊,然后默默退到一旁,與其他仆役一樣,垂手而立,等待發落。心中卻飛速盤算。
首先,要撇清與張管事的“特殊”關系。她只是“奉命”整理舊賬,且“如實”記錄了疑點,并“建議”上報核查。這一點,有她留下的“理賬建議”為證(但愿張管事沒有銷毀)。其次,要表現出一無所知、安分守己。她只是最低等的分揀仆役,接觸不到核心賬目,與李貴也無交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那枚銀戒指,必須立刻處理掉!留在身上,是禍非災。
如何處理?丟棄?容易被發現。藏匿?庫房乃至住處都可能被搜查。毀掉?銀質之物,不易徹底銷毀痕跡,且若此物真有特殊意義,毀去反而不打自招。
她目光掃過庫房角落那堆剛剛清點完畢、等待入庫的霧隱花。此花性喜陰涼,需以特制的“寒玉匣”盛放,方能保持藥性。寒玉匣質地特殊,觸手生涼,且能隔絕大部分尋常探測……
一個大膽的念頭閃過腦海。
趁著眾人惶惶不安、注意力都在被帶走的張管事和即將到來的內刑堂盤查上,沈千凰悄無聲息地挪到那堆霧隱花旁,假裝整理花枝,袖袍微動,指尖已拈住那枚冰冷的銀戒。她以身體為遮擋,飛快地將戒指塞入一株霧隱花略顯松散的花萼深處,然后手指微不可察地一彈,一絲微弱到極致的、混合了“靜心流”氣息的精神力附著其上,并非標記,而是極其短暫地“干擾”了一下那處花瓣的天然靈氣流轉,使其瞬間閉合得更緊了些,將戒指卡在了花萼與花瓣的縫隙中。
做完這一切,不過呼吸之間。她面色如常,退開幾步,仿佛只是查看了一下花卉品相。
不久,內刑堂派來的賬房與護衛便涌入庫房,開始分頭盤查詢問。所有仆役被逐一叫到旁邊小屋,詢問職責、經手事項、與李貴及張管事的關系等。庫房賬冊被全部封存帶走。氣氛肅殺,人人自危。
輪到沈千凰時,她早已打好腹稿。問什么,答什么,語氣平靜,條理清晰。提及整理舊賬之事,她坦然承認,但強調自己只是“依令謄錄、核對,發現不明之處已記錄在案,呈交張管事定奪”,并主動提供了自己那份“理賬建議”的存放位置(她早將副本藏于他處)。詢問的執事見她應對得體,記錄詳實,且職位低微,與李貴無直接往來,盤問片刻,便讓她回去等候,不得隨意離開。
回到住處,沈千凰閂好門,后背已驚出一層冷汗。銀戒指暫時處理了,但危機并未解除。內刑堂的核查絕不會僅限于李貴一案,張管事被帶走,他經手的賬目必被嚴查。那些“積年舊賬”一旦被翻出,她這個“整理者”很難完全撇清。即便有“建議”副本,也只能證明她“發現問題”,但張管事是否“處理”了問題,如何“處理”的,她無從得知。若張管事將責任推到她頭上,說她“擅改賬目”或“知情不報”,她百口莫辯。
“必須做最壞的打算。”沈千凰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她將屋內所有與修煉、研究相關的東西——記錄本、各種提取液、藥材樣本、靈石丹藥(除幾塊下品靈石和普通養氣散外),全部裝入一個提前準備好的、內襯油布、防水防潮的結實布袋中。然后,她換上一身最不起眼的舊衣,將布袋貼身綁好,外面罩上寬大外衫。
她不能坐以待斃。若事態惡化,內刑堂來拿人,她必須有所準備。沈家府邸她逃不出去,但若能趁亂躲入后山那片荒僻的、少有人至的雜木林,或有一線生機。那片林子她曾為尋找“廢料”去過幾次,地形復雜,便于藏身。至于之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做完這些,她靜靜坐在床邊,等待。時間一點點流逝,每一刻都格外漫長。外面隱約傳來喧嘩、腳步聲、呵斥聲,似乎核查在擴大。她甚至聽到有人提到“西庫舊賬”幾個字,心猛地一沉。
就在她以為最壞的情況即將發生時,院外傳來腳步聲,停在她的門口。
“沈清璃可在?內刑堂問話。”一個冷硬的聲音響起。
沈千凰心跳如鼓,面上卻竭力保持平靜。她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衫,走上前,拉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