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輕宦官的目光,像受驚的魚,一觸即分,迅速轉開,只留下廊廡間更顯凝滯的寒意。李未央低垂著眼,握著掃帚的指節微微發白,并非全是偽裝。左眼殘留的細微刺痛和腦中閃過的、那錦囊一角刺目的金色,讓她心臟在麻布衣衫下沉沉撞擊著胸腔。
金銀。
這不再是偷運些宮中舊物、殘綢斷錦換些油水的勾當。私運金銀出宮,其性質與風險,與夾帶幾件玩物不可同日而語。陳內人背后牽扯的,恐怕不止是貪欲,更可能是一條深入宮外、甚至可能觸及某些敏感神經的黑線。自己偶然窺見的,是足以讓數顆人頭落地的秘密,同樣,也可能在關鍵時刻,成為焚燒自身、乃至牽連云娘的烈焰。
“不能急,不能現在……”她在心底反復告誡自己,將翻涌的驚悸死死壓入鏡中空間那冰冷的寂靜里。示弱,觀察,等待。在擁有足夠自保或反擊的力量前,任何輕舉妄動都是取死之道。
腳步聲再次響起,陳內人提著一個不起眼的青布包袱從廂房轉出,臉上已恢復了平日的刻板。她將包袱遞給那年輕宦官,聲音不高不低:“便是這些了,仔細查驗,莫要短了數目。”
“諾,陳內人放心。”年輕宦官接過,入手微沉,他臉上笑容更盛,迅速將包袱掩入寬大的袖中,又行了一禮,便匆匆離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北廊幽深的盡頭。
陳內人站在原地,目光掃過依舊埋頭打掃的李未央和云娘,尤其在李未央蒼白瘦削的側臉上停留了一瞬,鼻間幾不可聞地輕哼一聲,終是沒再說什么,轉身也離開了。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隨著腳步聲遠去,云娘才敢輕輕吐出一口氣,湊近李未央,小聲道:“嚇死我了……方才那宦官,眼神瞧著就不像好人。未央,你臉色更差了,可是方才又難受了?咱們快些掃完,去灶下看看能不能討口熱水。”
“嗯,多謝云娘姐姐。”李未央低聲應道,借著云娘的攙扶稍穩身形,繼續手上動作,心思卻已飛轉。
接下來幾日,掖庭的日子依舊是重復的沉悶與勞累。漿洗、灑掃、縫補,食不果腹,動輒得咎。但李未央開始有意識地利用鏡中空間那流速極慢的特性。每當夜深人靜,或白日勞作間隙得以片刻獨處時,她便分出一縷意識沉入鏡中。外界短短一炷香,鏡內卻似有半個時辰的清明。她在這里回顧白日所見所聞,梳理原主散碎的記憶,更竭力回憶著自己那個時代所知的、關于唐高宗顯慶年間的一切。
歷史在她的腦海中被反復檢索、推演。顯慶四年……長孫無忌已倒,但關隴集團的殘余影響仍在,李治皇權加強,武則天利用“廢王立武”事件清洗了褚遂良等重臣后,權勢日益鞏固,開始培植北門學士等親信,寒門士子有了一絲進身之階,但門閥觀念依舊根深蒂固……這些大略的脈絡,與她此刻身處的、具體而微的掖庭底層,似乎隔著天塹。但她知道,宮闈深處的一縷微風,往往關聯著外朝的驚濤駭浪。陳內人那條私運金銀的線,最終流向何處?是填補某個官員的虧空,還是為宮外某位“貴人”的密謀提供資糧?
她需要更多的“碎片”。
機會在一次意外的指派中到來。那日,掌管掖庭一部分事務的崔司簿,因要準備一批送往某位太妃宮中的節禮,需要人手清潔庫房一角存放的舊日器皿。這活兒比漿洗輕松些,且能在相對封閉的環境里短暫避開陳內人那令人不適的視線。李未央和云娘,因近日“表現本分”,被點了去。
庫房塵封已久,光線昏暗,空氣里彌漫著陳舊木料和塵土的混合氣味。她們的任務是擦拭一些蒙塵的瓷瓶、漆盒。李未央分到的是一個不起眼的黑漆螺鈿小盒,盒蓋上花紋已有些模糊。當她拿起柔軟的細布,手指無意間撫過盒蓋邊緣一道細微的裂痕時——
左眼劇痛毫無征兆地襲來!比前兩次更甚,仿佛有冰錐刺入!
混亂的影像碎片炸開:
*一只保養得宜、染著蔻丹的手,將幾顆圓潤的珍珠放入這盒中。背景是華麗的帷帳,有女子低低的、帶著吳地口音的啜泣。
*畫面閃爍,盒子到了另一個身著低品宦官服色的人手中(并非北廊所見那個),他快速打開,取出珍珠,塞入袖中,將盒子隨意丟進一堆雜物。
*最后定格,是陳內人那張刻板的臉,在昏光下檢視著這個空盒,眉頭皺著,低聲嘟囔了一句:“……晦氣,高陽公主舊物……怎混到這里來了……”
影像戛然而止。李未央悶哼一聲,眼前發黑,手中漆盒險些脫手,額頭瞬間布滿冷汗,太陽穴突突直跳。這次的信息量巨大,且“鏡鑒之眼”的消耗讓她幾乎虛脫。
“未央!”云娘驚呼,連忙扶住她。
“沒……沒事,老毛病,暈了一下。”李未央借力站穩,急促喘息,將漆盒小心放回原處。高陽公主!那個因卷入房遺愛謀反案而被賜死、轟動一時的公主!她的舊物,哪怕只是一個空盒,在這掖庭深處,也帶著不祥的意味。而陳內人知道它的來歷,甚至可能經手過它里面曾經存放的東西(那些珍珠)……
一個更清晰的鏈條在她腦中浮現:陳內人把持的,可能不止是一條簡單的走私線。她或許在利用職務,悄然處理一些“敏感”的、來自獲罪宮廷人員(如高陽公主相關)的遺物,將其中的貴重部分“消化”掉,而一些無關緊要或帶晦氣的容器則被丟棄或混入普通舊物。這需要更隱蔽的渠道和對宮中人事的一定了解。
風險與價值,同時攀升。陳內人背后的網絡,可能比她想象的更深,但也意味著,這個把柄若運用得當,或許能撬動的東西也更多。
但眼下,她太弱了。重病初愈的身體,鏡鑒之眼使用后的強烈不適,都提醒著她自身的脆弱。她需要盟友,至少,需要一個不那么顯眼,卻可能提供某些信息或便利的“接觸點”。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個黑漆螺鈿小盒。高陽公主的舊物……“晦氣”……或許,這“晦氣”本身,也能做點文章?
幾日后的黃昏,李未央拖著疲憊的身子,故意“偶然”路過了陳內人居住的那排矮房附近。她知道陳內人這個時辰常去后院一小塊她自己開辟的菜畦看看。果然,陳內人正提著一個小木桶出來。
李未央低著頭,加快腳步,似乎想匆匆避開,卻在兩人即將擦肩時,腳下“一個不穩”,輕輕“哎喲”一聲,身體微晃。
陳內人皺眉側目。
李未央已慌忙站穩,怯怯地行禮,聲音細弱:“內人恕罪,婢子不是有心的。”她抬起臉,讓陳內人能清晰看到她比平日更蒼白的臉色,和眉宇間一抹掩不住的、仿佛被什么驚擾后的余悸。
陳內人本就對李未央留有印象(體弱,沉默,但眼神有時讓她覺得不太舒服),此刻見她這副模樣,習慣性地斥道:“毛毛躁躁,成何體統!”
“婢子知錯,”李未央頭垂得更低,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只是……只是白日里在庫房,擦拭舊物,不小心碰到一個有些年頭的黑漆盒子,之后便總覺得心神不寧,方才一時走神……”
陳內人提桶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她盯著李未央低垂的頭頂,眼神銳利如針:“什么黑漆盒子?胡吣什么!掖庭舊物萬千,哪個沒有年歲?自己身子不濟,倒怪起東西來了!”
“是,是婢子胡思亂想。”李未央連忙應道,身體卻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仿佛因對方的嚴厲而恐懼,又像是被某種無形的“晦氣”纏繞,“婢子只是……只是恍惚覺得那盒子花紋特別,陰涼涼的……再不敢多嘴了。”她說完,匆匆又行了一禮,幾乎是踉蹌著快步走開了,將一個被“不祥舊物”驚嚇到、口不擇言又后悔多嘴的小宮女形象,演了七八分。
陳內人站在原地,看著李未央消失在甬道拐角的背影,眉頭慢慢擰緊。黑漆盒子……陰涼……這病秧子,難道真碰到了那個晦氣東西?高陽公主……這名字在心底掠過,讓她脖頸后也莫名泛起一絲涼意。她自然不信什么鬼神,但宮中對這些獲罪橫死之人的忌諱是實實在在的。更重要的是,這丫頭的話,點出了一個她之前忽略的細節——那個盒子,她明明記得讓人處理到更偏僻的廢庫去了,怎么又出現在日常清掃的庫房里?是下面人辦事不力,還是……有人故意讓它出現在這丫頭面前?
疑心一起,便如藤蔓滋生。陳內人不再關心菜畦,提著木桶,臉色陰沉地轉身回了屋。她需要去查查,庫房的記檔,經手的人……還有,那個叫李未央的丫頭,是真的膽小晦氣,還是……有別的什么?
不遠處拐角陰影里,李未央背靠著冰冷宮墻,輕輕喘勻了氣息。臉上怯懦驚惶的神色如潮水般褪去,只余下鏡面般的平靜,和眼底一絲冰冷的計算。
種子,已經借“晦氣”之名,悄然埋下。下一步,是耐心等待,看這疑心與忌諱,能在陳內人心中長出怎樣的荊棘。而她,需要在這荊棘的縫隙間,繼續尋找那可能存在的、通向掖庭之外的,微光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