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慶四年的冬天,長安的雪似乎都帶著掖庭特有的陰冷濕氣,沉甸甸地壓在低矮的宮檐上。李未央(或者說,占據了這個軀殼的現代靈魂)蜷在通鋪最靠墻的角落,身上蓋著硬得硌人的舊麻絮,聽著屋里其他宮人粗重不均的呼吸,以及老鼠在梁上窸窣跑過的聲音。
穿越而來已半月余。最初的混亂、恐懼,以及對這具病弱身軀的絕望,已在那面存在于意識深處的“鎏金飛天龍紋鏡”的微弱庇護下,勉強壓了下去。鏡中空間,流速極緩,雖只能意識進入,那狹小“一隅”的絕對寂靜和絲絲滋養神魂的涼意,是她在這污濁壓抑環境里唯一的喘息之地,也讓她高燒不退、瀕臨崩潰的身體,奇跡般地熬了過來。
原主留下的記憶支離破碎,只有無盡的恐懼、家族傾覆那日的血色與哭嚎,以及沒入這暗無天日之地的冰冷麻木。李未央,與自己同名,年方十四,父親是前太子李忠一案的牽連者,具體官職不清,已斃于獄中。女眷沒入掖庭,為最下等的粗使宮婢。
“未央,未央……”旁邊一個細弱的聲音響起,帶著小心翼翼。
李未央微微側頭,借著窗欞漏進的慘淡月光,看到鄰鋪的云娘正擔憂地望著她。云娘比她大兩歲,父親是個地方小官,因上官貪墨案被牽連,同樣淪落至此。兩人年紀相仿,境遇類似,又都帶著不屬于這里的、未曾完全磨滅的驚惶與一絲書卷氣,在幾天前一次共同漿洗大量帷帳、累得幾乎昏厥時,相互攙扶了一把,便有了些抱團取暖的意味。
“我沒事,云娘姐姐?!崩钗囱氲吐晳溃曇粢蚓貌『涂桃鈮阂侄硢 K^承了原主的部分記憶和語言本能,交流無礙,但言辭間不自覺帶上的簡潔和某種抽離的觀察感,讓云娘覺得這妹妹大病一場后,似乎沉默通透了許多。
“明日該我們去北廊灑掃了,”云娘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聽說……那邊是陳內人管著?!?/p>
陳內人,掌管這一片低等宮婢的老年女官,面容刻板,眼神如鉤。李未央腦中閃過關于她的零星信息,以及幾天前,一次偶然靠近陳內人存放雜物的小隔間時,左眼驟然傳來的、幾乎撕裂神經的劇痛,和閃過眼前的破碎畫面——昏黃的燈下,陳內人將一支鎏金簪子用油布包好,遞給一個看不清面孔的低品宦官,兩人低語著什么,背景里隱約有宮外的車馬聲。
“鏡鑒之眼”被動觸發,代價是她當場臉色煞白,幾乎暈厥,被云娘扶住才勉強掩飾過去??吹降挠跋衲:龜嗬m,但足夠她拼湊出一個危險的真相:陳內人在利用職務之便,與外人勾結,私運宮中物品。
這不是簡單的貪小便宜。宮規森嚴,私挾物品出宮,尤其是有些規制的東西,是重罪。陳內人敢做,必有倚仗,也必有更隱蔽的渠道。這秘密,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握在手里,能傷己,亦可能……在絕境中求得一線生機。
“嗯,知道了?!崩钗囱胼p輕應了一聲,閉上眼,意識卻沉入了那片寂靜的鏡中空間。外界一瞬,鏡中時光潺潺,她需要這短暫的絕對清醒,來思考。云娘是她在黑暗中觸碰到第一縷微光,單純,良善,但在這吃人的地方,僅有良善不夠。那個秘密,她現在還不能告訴云娘,那會害了她。但她需要為可能的“變故”做準備。
目標很明確:活下去,掙脫奴籍。而眼前的第一步,是在陳內人可能的刁難下,在北廊的灑掃中不出錯,并……進一步確認那個秘密的細節,評估其價值與風險。
鏡中空間,虛無的“地面”上,只有那面古鏡的虛影懸浮,光華內斂。李未央的意識“觸摸”著它,冰涼的觸感讓她精神一振。歷史知識在腦中翻騰,顯慶四年……李治在位,武則天已是皇后,長孫無忌倒臺不久,權力的棋盤正在重新布局。掖庭這潭死水之下,暗流恐怕也與外朝的風向隱隱相連。一個私運宮物的鏈條,可能牽扯到誰?是陳內人自己的貪欲,還是某個更龐大網絡的末端?
她不知道。她所知的“歷史”在這里既是指南,也可能因細微的蝴蝶效應而變成迷霧。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無論哪個時代,信息、把柄、在規則縫隙中游走的能力,都是底層人掙扎求存的籌碼。
次日,北廊。
寒風穿堂而過,廊廡幽深,光線昏暗。李未央和云娘拿著沉重的掃具,仔細清掃著每一寸磚縫。陳內人果然來了,裹著半舊的青緞棉袍,眼神像尺子一樣量著她們的每一個動作,尤其多在李未央依然蒼白消瘦的臉上停留片刻,嘴角撇了撇。
“手腳都麻利些!這北廊雖偏僻,也是宮里的地方,若讓貴人瞧見一絲不潔,仔細你們的皮!”陳內人的聲音尖細干澀。
“是?!眱扇说吐晳?,更加低了頭。
李未央能感覺到陳內人審視的目光,但她只是更專注地揮動掃帚,動作甚至有些刻意地顯出病后的虛浮無力。示弱,有時是最好的保護色。
打掃到廊柱后的陰影處時,李未央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墻角一塊有些松動的青磚。那是上次“鏡鑒之眼”觸發時,影像中陳內人藏匿小件物品的地方。磚縫里,似乎有一線不同于周圍塵土的、極細微的色澤。
就在這時,一陣略顯匆忙的腳步聲從廊外傳來。一個穿著低等宦官服飾、面白無須的年輕宦官快步走來,看到陳內人,臉上堆起笑,行了禮:“陳內人安好,尚服局那邊催問,上次說的那批舊襯布……”
陳內人眼皮一跳,迅速瞥了李未央和云娘一眼,見她們都低頭專注掃地,似乎并未留意,才轉向那宦官,聲音放緩了些:“知道了,我這便去尋來。你在此稍候。”說完,又冷冷掃了李未央二人一眼,“仔細打掃,莫要偷懶!”這才轉身朝廊廡另一側的廂房走去。
那年輕宦官留在原地,目光有些飄忽,不經意間,與抬起頭的李未央視線碰了一瞬。
左眼,又是一陣熟悉的、針扎般的銳痛!比上次輕微,但影像更清晰了些——依然是昏黃的燈下,這個年輕宦官,將一個小巧的錦囊遞給陳內人,錦囊口松開一線,里面是金燦燦的……丹丸?不,更像是……金錠的一角!
影像碎裂。李未央猛地低下頭,心臟狂跳。不是簡單的物品,涉及金銀!這風險和外界的牽連,遠比她想象的更深!而且這個宦官,她記下了他的面孔。
“未央?”云娘見她身形微晃,低聲關切道。
“……沒事,有點頭暈,老毛病了?!崩钗囱虢铏C靠了下掃帚,聲音虛弱。腦中思緒飛轉。陳內人很快會回來,這個宦官在這里,或許是個機會,一個極其危險的試探機會。
她輕輕吸了口氣,在云娘擔憂的目光中,重新站直,繼續緩慢掃地,仿佛剛才的暈眩只是平常。然而,她的意識,已如繃緊的弦。
下一步,該如何落下?是繼續隱忍觀察,還是……冒險利用這轉瞬即逝的接觸,埋下一顆或許能在未來救命的種子?掖庭的塵埃之下,鏡中的微光,能否照見一條生路?